

七月的葡萄架
作者: 袁华赶在太阳出来前,七月骑着三轮车去沙沟湖收毛豆。
庄子很清静,听不到鸡鸣,但偶尔有犬吠。吠叫声不急不躁的,有种慵懒的感觉,像是狗子从梦中醒来,伸个懒腰,打了一声哈欠,然后复归平静。
七月也不是刻意早起,年岁大了,有固定的生物钟,每天都是天不亮就醒了。冬日里,可能还会在床上赖一会儿;这夏秋时节,穿得少盖得单,总是一睁眼就下床了。
沙沟湖在庄子南边,跟庄子隔着一条沙沟渠,人们习惯上称那块大田为“沙沟湖”。这个“湖”字在乡民的心里不是湖水的意思,而是“田”的代名词。七月家在沙沟湖有一块田地,地块倒是不小,有一亩六分,要是全种上毛豆,准能有不少收获。七月这样想,觉得有点不着边际,如果那样的活,七月一个人怎么干得了呢?
过沙沟渠的时候,七月看见水生在堰边的一棵白杨树下蹲着,很专注的样子,就喊水生帮忙收毛豆。
水生呵呵地笑,说:“七月,我跟蚂蚁玩呢。”
七月假装着拉下脸,说:“水生你是不想吃葡萄了?”
听到有葡萄吃,水生便舍了蚂蚁,小跑着来到七月身边。水生要上七月的三轮车,七月没让。
早些年,沙沟湖是一块大整田,清一色地种过水稻、麦子、玉米、大豆、山芋,无论是刚出苗还是庄稼成熟后,那阵仗都威武得很。收获时节场面更是壮观,全村劳力差不多都出动了,收割的、搬运的、赶车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后来,大田被分割成了小块,分到了家家户户,那种整齐划一的情景就不复存在了。东家可能种的是玉米,西家也许培的是山芋;你种了小麦,他可能就种了蔬菜……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好多年。在这许多年里,七月家倒是中规中矩,按季播种,一茬连一茬,小麦玉米轮番种。每次去沙沟湖,七月都会想起沙沟湖早年的样子。她觉得眼下的沙沟湖是零碎的,就如同一块上好的床单被七七八八加了补丁,模样怪异得很。如果不是后来上级出了政策让大家栽桃树,七月家的田可能会一直这样中规中矩地种下去。
栽了桃树后,收成好像也不咋样,问题的关键是好多人家之前没有栽过桃树,治虫、剪枝、嫁接,都没有经验,怎么会有好结果呢?于是桃树被清理掉了。大家又开始栽白果(银杏)树,说白果树有市场,南边好多大城市都用这种树做绿化树。果然真有那么一阵子,白果树和树苗的价格都蹭蹭上涨,可惜同样好景不长。正应了那句花无百日红,也就是七八年的光景,白果树的价格一路下跌。当初没舍得卖的树现在只能无助地立在田里。
七月倒是想得开,三文两文也是钱,只要有人出价,七月就卖。一年多的时间里,田里的白果树愣是让七月处理得差不多了。树是所剩无几了,可惜田也让买树的人给糟蹋得不像样子了。
买卖白果树其实就是一个移栽的过程。买树的人要带着土把树木移走,每卖掉一棵树,田里就多了一个坑。七月没有太多的力气平整土地,只能稍微收拾一下。这也是七月种毛豆少的一个原因。如果地块都平整好了,不种上点庄稼,七月会觉得心疼。荒啥都不能荒地,是植在她骨子里的观念。
有水生帮忙,活就顺当多了。本来七月是带着镰刀的,水生嫌麻烦,直接连根薅,时间不长就把三轮车装满了。七月也知道,这一趟肯定收不完,不如早点回家摘豆荚。到了晌午,等收豆荚的小贩进村,就可以卖掉了,反正自己又吃不完这么多。
七月骑车,让水生在后面帮着推。七月还告诉水生,让他跟自己回家摘豆荚。
水生问到底有没有葡萄吃,没有葡萄吃就不帮七月。
七月笑了,说:“葡萄肯定有啊,水生不是吃了很多年了吗?眼下还没熟呢,等葡萄熟了,肯定给水生吃,别人可吃不上。”
摘完豆荚,七月忙着收拾豆棵、掉落的豆叶。闲下来的水生跑到葡萄架下看葡萄。
葡萄架好像比往年矮了不少,七月一抬手就能碰到葡萄串。这时候的葡萄大多还没有成熟,大的跟小指头一样粗,小的跟毛豆粒差不多,大大小小的葡萄挤在一起,有趣极了。少数成熟的葡萄上披了一层霜色,霜色不怎么均匀,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
七月收拾好地上的杂物,把装毛豆荚的口袋扎好口,抬眼就看到了站在葡萄架下的水生。这时候,水生正用手抚摸一串稍微大点的葡萄,嘴上还念念有词。七月听不清水生在说些什么,但看到水生眼里有光,七月一下子就愣住了,心神恍惚。水生眼中的光照亮了七月藏在心底的往事。七月依稀记得上一次看到水生眼里有这样的光亮还是四十七年前的事。
七月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四十七年前。那时,七月家的葡萄熟了,葡萄架很高大,那些成熟的葡萄就挂在高高的葡萄架上。家里的院墙是土坯墙,有的葡萄藤跃过矮墙,紫红色的葡萄串也跟着蹿了出去。任凭葡萄叶怎么努力,还是裹不住成熟葡萄串饱满的身躯。身后的小楼矮下了身段,变成了土坯的老屋;挂着釉彩的瓦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茅草。麻雀喜欢在屋檐做窝,平时也会在屋顶逗留,茅草常常被麻雀折腾得很凌乱,起风的时候,凌乱的茅草在风中摇摆,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带走……
那一年,水生八岁,七月十岁。
八岁的水生上一年级,十岁的七月读二年级。不过,他们在同一个班上,还是同桌。
庄子坐落在小武河东岸,离大队部有点远,像一座孤岛。大队那边是有小学的,但庄里人都说小孩子跑那么远上学,早晚再遇个风雨天,太苦。大队上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把之前的牛屋稍微改造了一下,在庄子设了一个简易的学校。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一、二年级的孩子在庄子里先读着,等升入三年级,年龄和个头都大一些了,再去大队的学校上学。
安排座次的时候,老师让一年级的孩子坐教室南半边,二年级的孩子坐教室北半边。水生坚持要跟七月坐一起,这样他们俩中间就是一、二年级的分界线了。
学校简易,老师配置得也简单,里里外外就一个人,语文数学一肩挑。当然了,偶尔老师也给学生上一上音乐和体育课。老师有一台手风琴,常拉的曲子有《大海航行靠舵手》《学习雷锋好榜样》《南泥湾》等。孩子们都爱听,也会跟着哼唱。至于体育课,就更简单了。老师让孩子们聚集到教室门前的空地上,玩老鹰捉小鸡、丢沙包等游戏。有时候还会搞比赛,比如滚铁环、踢毽子、转陀螺等。水生是滚铁环和转陀螺的高手,特别是转陀螺,每次都是第一名。其他同学的陀螺都是用寻常木头削出来的,有样子笨拙的,有外形憨厚的,也有蔫头耷脑的;水生的陀螺跟大家的有些不同,陀螺尖上镶着一个锃亮的钢珠,是水生爸爸亲手给水生做的。水生爸爸会修理自行车,从废弃的车轴上找来了小钢珠;木头选用的是桃木,结实。所以,水生的陀螺转得稳,转得快,转得时间也长。
水生把自己的陀螺当宝贝,一般人都不让碰,但七月例外,她可以随便玩水生的陀螺。其实,七月对陀螺并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偶尔会试着抽几下。七月觉得这种玩法有点野,也累手,是男孩子的游戏。七月拿手的是踢毽子,能踢出不少花样来,后踢、背挑、左右脚翻转等。班上举办踢毽子比赛,七月自然每次都得第一名。如果说水生转陀螺得第一是因为他的陀螺好,那七月踢毽子得第一名靠的是实实在在的技巧。
假期里,水生也乐意跟七月在一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兄妹呢。七月虽说比水生大两岁,但生得瘦小,和水生在一起时,像个小妹妹。
乡村的孩子自小就受父母影响,学会了早持家,差不多每个孩子都养了小家禽,其中兔子最为普遍。兔子可爱,又好养,再说就算不小心养死了,也不算是多大的损失。水生和七月每人都养了自己的小兔子。既然认养了小兔子,那么打兔草的活儿是需要自己做的。田头、堰渠、河滩地都是打草的场地。
秋后的天空是洁净的,那样的蓝让人感觉既空旷又辽远,空中漾着习习的微风。小水生和小七月挎着竹篮行走在这样的环境中,虽然不会用美好的词语来表达心间的感受,但从走路的姿势上能看出他们是欢快的,像两只飞出笼子的鸟儿,一路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
走在堰渠上,踩着白杨树的落叶,泛起沙沙的响声。响声是有节奏的,轻轻敲击着耳鼓,感觉痒痒的。这样的声音是乡间特有的,是他们的童年特有的。成年后的七月无数次走在堰渠上,脚步急促有力,却再也踩不出童年的感觉了。
这个时候,大多数的草木都被肃杀之气浸染,不似春夏时节那样茂盛。收割后的玉米田多数已被翻耕过了,有的已种上了麦子,没有青草了。七月和水生准备去芦苇荡边看看,那儿有水源,又有芦苇遮蔽,应该会有青草。
时节让芦苇改变了容颜,青葱的苇叶一部分已经变成了灰白色,苇絮也无留恋之意,微风拂过,四处飘扬。好在芦苇荡里的草依然葱绿,七月和水生开始打草。
不大一会儿,七月和水生的小竹篮就装满了青绿的草叶。看时候还早,七月和水生把竹篮放到一边,牵着手朝芦苇荡的深处走。他们想去寻鸟蛋。
可惜,七月和水生运气不好,一个鸟窝也没有找到,还弄得灰头灰脸的,浑身刺痒。水生要下水洗澡,七月却不愿意。水生让七月在一旁等他,七月点了点头。
水生衣服本就穿得少,三下五除二就脱得赤条条的,跳进了水塘。眼见水生洗得欢,七月心里痒痒的,却又不好意思下水。
水生就说:“过家家时,咱们不就是一对吗?你还说以后要给我洗衣服做饭呢,有啥怕的?快下来!”
七月觉得水生说得在理,再有这是在芦苇荡里,也没人能看见,便褪了衣衫,慢慢地挪到水塘里。
蓝天下,芦苇荡里,两个幼小的身躯把一汪水塘搅起了数不清的水花。
七月出生在农历七月初七,娘本来是要给她起名“巧儿”的,但爹不同意,非要叫她“七月”。七月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她爹偏宠这个三丫头。七月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她爹心里就有了谋划:决定以后留七月在家,家里的葡萄架就是七月的了。
乡村里那些女儿多又没有儿子的人家通常都会选一个可意的闺女留下来招婿,入赘过来的男子要改成女方的姓,给家里延续香火。七月爹就选中了七月,照他的说法,七月生在七月初七,就是专门来接管葡萄架的。
七月家有一棵葡萄树,好多年了,是老辈人种下的,一辈辈地往下传。七月爹是长子,便得了老宅,其余的兄弟都分出去自立门户了。每年葡萄熟的时候,七月家除了自己吃,还能卖一些钱。有一年葡萄结得多,七月拿到集市上卖,4毛5分钱一斤,竟然卖了22块6毛。那会儿,猪肉是6毛9分一斤,七月娘辛辛苦苦养的猪到了年底也不过卖了90多块钱。
在庄子,有桃树、杏树、梨树、柿子树、核桃树,甚至还有比较稀罕的樱桃树,但葡萄树,唯独七月家有一棵,很是招眼。
每年葡萄熟的时候,也会有不顺当的事。一些小孩会爬上墙头偷摘葡萄,有的还会用木棍、砖头、瓦块砸葡萄架。也是,葡萄是稀罕物,大人尚且垂涎,何况孩子。七月娘有点小家子气,看到小孩偷摘葡萄会大喊大叫,有时候还会跟他们家的大人拌几句嘴,常常气得脸通红。七月爹倒是敦厚得多,说七月娘是自己找气受,都街坊邻里的,小孩子嘴馋不懂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七月爹每每看到有小孩来偷摘葡萄,差不多就是喊一嗓子,吓唬吓唬那些调皮蛋,让他们知难而退就行了。
水生不打葡萄的主意,他跟七月玩得好,出入七月家是寻常事;再有,水生知道葡萄不熟的时候,摘了也是白摘,酸得倒牙,不能吃;葡萄熟的时候呢,七月会送给自己吃。
你瞅瞅,这就是脑瓜子灵光。在学校里,老师都是这么说水生的。那会儿,孩子们都还小,还没学到“聪明”这个词,老师喜欢土洋结合,常常在课堂上说乡村俚语,不在乎什么普通话不普通话的。乡村俚语通俗易懂,孩子容易接受。
虽然水生读一年级,七月读二年级,但有时候做数学题,七月不会做,水生却常常能解答出来。老师说水生是可造之材。“可造之材”是个生词,老师脱口而出的,孩子们也没有学过。小孩子都喜欢得到表扬,特别是老师的表扬,这要比父母的夸奖更受用。老师表扬水生的时候,水生坐得特别端正,双手平放在胸前简易的课桌上。七月侧过脸偷看水生。水生嘴角有笑意,双眸明亮,眼睛里面还有个人影,那是站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老师。
中秋节,学校提前一天放假,七月跟娘一起去姥姥家送节礼。爹说等七月从姥姥家回来,就开始摘葡萄。
每年去姥姥家送节礼,娘都是吃过饭就回家,留七月在姥姥家住两天。姥姥家也在河堰上,不过那条河要比七月庄上的河宽阔许多,还有大片的河滩地。河滩地不长芦苇,跟大田一样种了庄稼。“不过有时候发大水,河道就跟河滩地连成一片,那些庄稼就白瞎了。”这是姥爷的原话。白瞎归白瞎,乡民还是年年播种,不能让河滩地荒着。总有不发水或者水势小的年头,那时候收获的口粮就是额外的惊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