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到来之前

作者: 李金灵

姜翠英发现我的时候,我正躺在她屋后的水沟边,右半身子浸泡在水里。我左侧腹部肿胀,裂口处,似有一只只虫子在爬行。我一会儿昏迷,一会儿醒来。醒来时,我努力睁开眼看太阳,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太阳了,从此我要进入一个冰冷的地方。迷迷糊糊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托举起来。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垫子上。垫子柔软,上面绣了一朵粉红的莲花。眼前的火盆里,一堆火在燃烧。我舔舔皮毛,它们都干了。我弯下脖子,看向腹部,它被白色的绷带缠裹住。我闻到酒精的味道。我趴着,小心观察着四周。房间东边,一张老旧木床,床前一张退了色的土黄桌子,床尾一个深红色的大木箱子。房间西边角落里,堆着几个满当当的袋子,从那些袋子里,我闻到玉米、大豆和花生的味道。紧靠着袋子的,是一张木床。我躺的位置在房子中间,我正前方,有一张掉了漆的大桌子,桌子上方的墙上贴着某个神仙的画像,画像下的红色浅底瓷盘里,摆着两个苹果、两个梨、一把花生。

肚子里一阵叫唤,我试着站起来,却趴了下去,我又试着站起来。在我第三次试图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影子从门口走进来。醒啦?影子问。我扭头看去,是一位辨不清年龄的老妇人,白色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老妇人上身穿着藏青色斜襟长袖衫,深红色绸布盘成一粒粒扣子。下身穿着藏青色宽大裤子,黑色宽布条绕着小腿处扎了一圈又一圈。脚是裹过的,三寸来长,脚面高高凸着。鞋是黑色的,手工缝制,每只鞋面上绣着两朵深红的牡丹花。喵,对着她,我叫了一声。她蹲下来,我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野菊香。她轻轻抚摸我的皮毛后,解开绷带,查看伤口。她用一根白色干净的羽毛把沾了污血的药粉刮掉,又涂了新的药粉上去。还以为救不活你呢,遭了什么罪啊!重新缠上绷带后,她摸着我的头说。喵,我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她手背皮肤松弛,青筋暴露,手掌长满茧子。饿了吧?她问。不待我回答,她放了两只土黄瓷碗在我面前,一只盛了温水,一只盛了几块碎馍,她又夹了两筷子豆芽放在盛馍的碗里。我嗅了下菜,抬起头来,朝她又喵了一声。嫌饭不好吗?她问。我摇摇头,蹭蹭她的裤脚。这是午饭,还炒了个菜,要是早饭和晚饭,我就只吃一个馍,喝一碗水。她说。我喵了一声,吃起来。我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菜了,一块块馒头嚼在嘴里,香得很。慢点吃,别噎着。够不够?不够的话,我给你留点,我这饭量是越来越小了。我低头吃着,她说着。

半个月后,我伤口愈合,能像以前一样走动、跳跃了,有一次我还跳上了院子西南角的柴火垛。我卧在她脚边,她捋着我的皮毛。还是一只母猫呢,皮松了,毛也没光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吧?她问。喵,我回应她。现在你伤好了,想走就走,想留呢,就和我做个伴。她说。我看着她。我无处可去,我往她怀里偎了偎。她继续捋着我,说,不嫌弃的话,就和我做个伴吧。喵,我抬起头,舔她的手。那就这样定了。她拍拍我的头道,你是狸花猫,我给你取名叫小狸。

就是这天,她告诉我,她叫姜翠英。整个春天,姜翠英都在做自己的寿衣。春天一过,所有寿衣都做好了。一共七套,冬两套,夏两套,春秋三套。棉布,棉绒,绸缎。正红色,大红色,青蓝色,古铜色,土黄色。每套上面,她都在胸前和袖口用彩色棉线绣了图案。胸口绣的是五福捧寿,还有牡丹,菊花,梅花,凤鸟纹,如意纹,云纹。袖口绣的,是连接在一起的叫不上名字的小花,一朵朵热烈绽放着,颜色与胸口的图案相映衬。寿鞋一共七双,材质和颜色搭配着寿衣,每双鞋面上都绣着一朵盛开的莲花。那一天啊,我会脚蹬莲花而去。姜翠英说。说这话时,她正戴着老花镜捏着针绣最后一只鞋上的莲花。

最后一件寿衣做好的那天,太阳在头顶明晃晃挂着,姜翠英从堂屋搬出两张苇席铺在院中间,把寿衣一套套小心铺在苇席上。花了我三年工夫呢。她说。她长久地看着它们,看到后来,脸上漾满了笑。你看,它们多好看啊,它们会是我这一生中穿过的最漂亮的衣服。我喵喵几声,围着那些衣服转了一圈又一圈。它们颜色鲜艳,搭配融洽,针黹精细,绣功深厚,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和若有若无的阳光的味道。我想穿穿看看。我听到姜翠英说。我抬头看着她,生活在人间这么长时间,我没见过活人穿寿衣。在我想着如何回答她时,她已经穿上了冬天的那套。穿好,她去堂屋拿了把镜子来到院子里,站在光线最足处,对着自己上下照着。照罢,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她神情庄严而肃穆,又带着些满足。她就这样试了一套又一套,把七套衣服都试完了。觉得有点瑕疵的,她当场改好。她把所有衣服叠好,对我笑道,我这辈子就喜欢穿漂亮衣服,走时穿这些,值了。

姜翠英把寿衣放在床尾的木箱里。她打开木箱的时候,我看到里面还有一堆婴孩的鞋帽。我扒了扒她的手。这些是孙子孙女们小时候我给他们做的。姜翠英介绍道。她把那些鞋帽拿出来,摊在床上。每个鞋帽都做成了动物的形状,顷刻间,床上好像开了一个动物园。老虎,狮子,小马,小狗,老鹰,孔雀……它们或甩着尾巴奔跑,或仰着脖子嘶鸣,或挥动着翅膀飞翔。姜翠英把鞋帽拿在手里,一件件向我介绍着,说,那些年做了很多,他们没有穿完。以为会一直做下去呢,一晃,他们都长大了,也飞走了。做的鞋帽拿到集市卖过,以前买的人挺多,现在看的人多,买的没有。现在都是机器做的,机器做的便宜,但是不好看。我是看不上。这村里年龄大点的都穿过我做的衣服。他们结婚时用的被套和窗帘上的花,也是请我过去绣的。姜翠英说着,把鞋帽都收进箱子里。卖不出去也好,留着给他们的孩子,说不定哪天他们就需要了呢。姜翠英锁上箱子,转头看着我笑道,我都有一个重孙子了呢,他们说那孩子胖得很。胖好,有福。

进入六月,天热起来。麦香飘过堤坝,飘过一座座房屋,飘进我们的院子。某个清晨,姜翠英拿出一个半人高的尿素袋子,从厨房拿来两个馒头用布裹了放进袋子,又从水瓶里倒了一杯水,把水杯也放进袋子。小狸,我要去捡麦子了,你留下来看家。她蹲下来,摸着我的头说。我喵了一声。她走出院子,我在后面跟着。怎么,你想去?她回头看着我问。我点点头。地里很热的,你还是在家吧。说着她又朝前走。我还是跟着。好吧,一块儿去,她说,你累了就一个人先回来。我跑到她跟前,蹭蹭她的脚。

我们走到麦地的时候,几台大机器已经在轰鸣。姜翠英在机器收割过的地方,捡着麦穗。你瞧,多饱满啊,就这样扔在地里,可惜了,她拿着一株麦穗给我看,以前都是人用镰刀割,主家把麦穗能捡多干净就多干净。现在省事了,也浪费了,不热闹了。姜翠英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别看地这么大,就几户包下来的,大家都出去了,不种地了,捡麦子的也没了。

近晌午时,太阳晒得厉害,姜翠英的袋子也鼓了起来。她带我来到一片坟地。坟地里种着几棵马尾松,她坐在马尾松的树荫里,掏出馒头和水杯,把半个馒头掰碎了放在草地上让我吃,又右手拿着水杯,把水倒在左手心里让我喝。我吃了喝了,她才啃起馒头来。嚼两口馒头,喝一口水。歇得差不多了,她告诉我,这块坟地是她家的。她一一介绍着坟里面的人,那是我公公,那是我婆婆,公公是半天不说一句话的人,婆婆坏着咧,拿着火棍追着我打。这是我那口子,脾气跟他爹一样,挺好的一个人,走了三十多年了,肝癌。这是我大儿子,五年前走的,也是肝癌。他俩之间这块空地,将来就是我躺的地方。姜翠英拔完大儿子坟头上的草后,站起来朝各个方向望望,说,我们村的人老后,都躺在庄稼地里了。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也都躺在里面了。

我和姜翠英在天快黑时才到家。她把袋子放进堂屋后,就去厨房烧水。从天气不那么冷时,她每晚睡前,都会擦洗身体。都说人老了有臭味,我才不要人嫌弃呢。姜翠英说,你也是,你也要勤洗。隔几天,她就会在太阳下,把我洗一遍,再用火烤干。

姜翠英刚把热水舀进盆里,一个人就跑进了院子。二大娘,我娘没了,请你过去。来人头发花白,抹着泪道。姜翠英念了声阿弥陀佛,换了身衣服,洗干净双手,去了他家。亡者床前站着几个人,见姜翠英进去,让了道。姜翠英一边念叨着往生之类的话,一边给亡者擦拭身子。擦完身子,又穿寿衣。一套程序下来,行云流水。为亡者的衣服系上最后一条带子后,姜翠英喘了口气,擦了擦额上密密的汗珠。离开那家时,她兜里揣着对方给的两包烟和一张票子。她把其中一包烟撕开,拿出一根,点燃抽了。一路,她都没有话。一夜,她也没有话。

第二天一早,姜翠英起来,拿把铁锹在堂屋东间窗外面挖。过了一会儿,她挖出一个透明的白酒瓶子,瓶子里装着红红绿绿的票子。她把瓶盖打开,把昨天收到的那张票子卷起来塞进去。里面还有一个瓶子呢,都装满了。姜翠英向我炫耀道,我不缺钱,早些年卖粮食、卖手工制品挣了些钱,他们现在也给我钱,我就是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净身那事,我做了很多年,早些时候是为了生计,后来就习惯了。这两年村里人少了,小偷多了,我把钱分开放了好几个地方,哪个小偷会想到我会把钱埋在地下呢?姜翠英得意地笑了。她把瓶子重新埋在地里,把土盖上去,又用脚踩实了,抱了一捆柴火堆在上面。

这天的早饭,多了两个荷包蛋,姜翠英放她碗里一个,放我碗里一个。这天的水,加了黑糖。姜翠英坐在堂屋门槛上,喝一口黑糖水,吃一口馒头。昨晚老的那个,比我还小一岁呢。姜翠英缓缓开口,我和她同年嫁进村的,她男人打了她一辈子,老了儿女都守在身边,也算是享福了。我喵了一声。那个村子你看得到吗?姜翠英指着远处说。那个村子与这个村子隔了一条水渠,隐约可见。那是郭寨,我姐姐嫁到那里了,姜翠英说,我姐姐叫姜翠花,女红做得比我还要好,十年前没的。那天是中秋节,我提着月饼去看她,站在院子里喊了几声没人应,走进屋子,看到姐姐躺在地上,身子都硬了。我把姐姐的身子擦干净,从箱柜里翻出一套新衣服给她穿上。姐姐住的地方很偏,和我一样。我跳上墙头,四处观察着。姜翠英的院子,东、南、西三面都是水塘,只北面也就是院子后面有一条五十来米长的小道通往村庄的主干道。

小狸,哪天你走了,我把你埋在院里的梧桐树下,我走了,麻烦你去告诉别人。姜翠英抱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叮嘱道。姜翠英说的别人有两个,一个是玉芬,一个是凤莲。玉芬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见人就笑,她家院子在我们院子的左后侧二十米处,由那条小道连接起来。凤莲是族里的一个媳妇,五十来岁,住在村子中间。这两个人都可靠,不贪。姜翠英说。我点点头,从院子跑向玉芬家和凤莲家。跑到玉芬家,眨两下眼睛的工夫。跑到凤莲家,费了点时间。我每天练习着,争取尽量跑快点。

初秋,姜翠英病了一场,躺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天后,她又像以前那样干活了。隔天,东边村子有集市,姜翠英去集市上买了些香蕉、苹果,把它们分两兜装好,去找玉芬和凤莲。她把水果递给玉芬后,指着我说,这是小狸,哪天你若看到它来找你,就说明我没了,麻烦你给我儿子打个电话,让他们回来把我埋了。他们来不及回来呢,你找我族里人,让他们把我埋了。棺材我已经向春兰定好了,寿衣也准备好了,丧葬费用也攒够了,还不少,我想风风光光大办一场。还有帮忙的辛苦费,我另封了包。这些钱都放在一个地方,小狸知道,到时它会带你去。姜翠英一件件安排着。哪能呢,您这身体壮得很,长命百岁呢。玉芬红了眼睛。哪能一直活下去呢,我这辈子这就赚了。姜翠英笑着挥挥手。走到院门口,她又转过身来,道,能土葬就土葬,给人塞点钱,我怕火,怕疼。玉芬抹了眼泪,姜翠英仍然笑呵呵的。同样的话,姜翠英对凤莲也说了一遍。多委托个人,多份保险,姜翠英对我说,到时你先去找凤莲,凤莲不在,再去找玉芬。

做完这件事后,姜翠英去了春兰家。春兰家院子很大,里面摆了一口口棺材。姜翠英径直走到东屋一口杉木做成的棺材前,小心摸着棺材。又来看了,您哪。一个中年妇人,笑着站在姜翠英旁边说,都按您的要求做了,您这寿材,可费了我不少劲儿。您看看这些画,这做工。春兰一处处向姜翠英指着。棺材遍体黑色,上面画着一个大大的金色“福”字,紫色、蓝色的祥云环绕着“福”字形成一个圈。棺材一侧,画了一只金色的正在云里飞翔的凤凰。另一侧,画了一只扑扇着硕大翅膀的白鹤。棺材盖正中,画了两个大红桃子,每只桃子下侧有一朵粉色荷花,托举着荷花的,是绿色荷叶。棺材盖的四边,一朵花连着一朵花,颜色不同,姿态各异。整副棺材看起来,鲜艳,喜庆。听我婆婆说,您是俏了一辈子的人,走了也俏。春兰咧着嘴笑道。最后一个字出口,她就噤了声,脸上现出些尴尬。姜翠英似乎没有意识到,说,那可不是,活着美美的,到那边也得美美的。春兰的笑又泛了上来。您啥时候打的耳环啊?她趴在姜翠英耳边,摸着她的耳环,还是金的呢。戴了一段时间了。姜翠英咧着嘴笑道。她伸出左胳膊,说,这不,还打了一只手镯。手镯也是金子的,上面雕了一只正在飞翔的凤凰。春兰捧着手镯啧啧一番后,两个人又看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