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创新小说文本 细述人间情话
作者: 李恒昌中短篇小说集《牛背山情话》由中国言实出版社推出,收录了作家张世勤先生近年来所创作的十三篇小说,其中绝大多数篇章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重要选刊选载过。读来,感觉几乎每一篇都值得仔细品味,许多情节让人忍俊不禁,很多细节让人拍案叫绝,同时,也有一些故事让人心情沉重、陷入沉思。这部作品集,延续了张世勤小说创作的一贯风格:深刻、独特而又耐人寻味,展示了作家的笔锋所向、心灵所思和审美所在。
诗意浓郁,深刻的哲理蕴含多重启示价值
著名文学理论家和批评家、北京大学教授陈晓明先生曾经大声呼吁,要重启当代文学的启示价值。张世勤的小说,应该说,就具有非常深刻的启示价值。他的作品,故事性很强,但又不重在讲故事,而是将深刻的人生哲理寓于故事中,具有人生和智慧的双重启示价值。
首先,他让文思寄情于日常生活,揭示了朴素而宝贵的人生哲理。《远山》讲述的是农民青树赶着牛车在大山里不断“转弯”的故事。它告诉读者,无论是在山中的路上行走,还是在人生的路上前行,该“转弯”时一定要“转弯”。因为,“转一个弯,就能换一个风景,看到一片不一样的树,飞过不一样的鸟,开一壁不一样的花”,正所谓,“转角遇到美好”。张世勤的《远山》,与著名作家张炜先生的长篇小说《河湾》有异曲同工之处,揭示的都是相同的人生哲理。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张炜的《河湾》,不禁惊叹于他们“英雄所见略同”的精妙。《拾月光的小女孩》,讲述的是孤苦的乡村女孩麦穗和一对城市母女之间的故事,揭示的是人要“相信他人、信任他人”的道理。它让读者感受到,给予他人充分的信任,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掘人际交往中的真善美。因为,相信和信任是尊重、理解和成全,相信和信任能够成就人间的大爱。这样一个人生道理,看似朴素,但通过小说的艺术形式将其阐释出来,会更加深刻,也更容易让人接受。
其次,他让文思聚焦于当代人的现实困境,启迪人们的深层思考。张世勤的这部作品集也包含一些“问题小说”,即一些能引发读者深层次思考的小说,彰显出作家思想内涵的广度、深度和力度。《傻瓜的初恋》讲述的是一个脑子有些问题的年轻人进城打工时遇到的“爱情故事”。小说带有一定的批判性,意在揭示城里人与乡下人、大人物与小人物,以及不同岗位人物之间的同与不同,其最大的价值和意义体现在作者倾注到小人物身上的悲悯和同情。《靠山夜话》是这部小说集的代表作之一,它以荒诞现实主义的手法,揭示了现代都市中人精神上的困顿和纠葛。业主与装修公司之间的矛盾,对面楼上的赤裸者,“死去”后归来的小区保安,被偷走的“飞天图”,阳台上多出来的老警,看似说不清道不明的凶杀案……这一切,无不呈示出现代人的一种心理趋向:在现代社会生活中,人们依然很向往单纯的人际关系、难舍的情感和行动的自由。作品思想的深刻性在于,人们的这种向往和追求是彻底的。《乳殇》书写的是关于乳房、女性生理以及心理健康的故事,同样具有很强烈的现实批判性。小说批判的锋芒指向多个层面,既有现实世界中的环境污染问题,也涉及现代精神生活中的道德沦丧等问题。
第三,他让文思融入往昔岁月,展示向上向善向美的力量。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是中篇小说《牛背山情话》。作品通过山村儿童姜左印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父亲是谁”等问题的追问,以个人的视角侧记了当时的社会历史;通过对老右帮助山村发电、牛老鬼帮助村子建学校等事件的讲述,重新发掘出被淹没在喧闹年代中的美好人性。同时,作品还启示人们,无论身处怎样的人生逆境,都应始终保持不屈不挠的精神和昂扬向上的力量。《一只猞猁飞过》则是从另外一个方面给予了读者人生启迪。作品讲述的是村中邻居李二鬼仗着家中人多势众,抢占别人家菜园子,“我们”一家人试图让其归还的故事。毫无疑问,李二鬼霸占他人菜园子,是非常恶劣的行径,但“我们家”在将其索回的过程中,并没有采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而是采用“以德报怨”的方式,通过看望慰问其生病的妻子、送枣给对方治病、为其儿子介绍自家表姐等充满善意的行为,试图感化对方。虽然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但“我们家”的努力无疑是可贵的,也是值得肯定的。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告诉我们,无论何时何地,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都须保持一份善意,即便对方是李二鬼那样的“恶人”。小荣出嫁后,将菜园子看得比命还重要的李二鬼,主动把园子缩小了,就是对长久以来自己所感受到的善意的自发回馈。在笔者看来,作品中的“猞猁”,其实是关于“善意”的一种隐喻,二者都具有某种稀缺性,“猞猁”是一种极其少见的动物,而“善意”也往往是人际交往中非常稀有的珍贵品质。如果说,《牛背山情话》展现的是“向上”的力量,《一只猞猁飞过》展现的是“向善”的力量,那么《乳殇》展现的则是“向美”的力量——罗小手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出于对女性之美和乳房之美的爱惜和保护。
情透纸背,深沉的情感引发读者深度共鸣
文学作品是语言的艺术,也是情感的艺术,讲究的是情景交融和以情动人。唯有情深,作品方能具有感染力。脱离了情感,故事再完美,思想再深刻,语言再华丽,也不可能真正打动读者。张世勤的小说就特别注重情感,情注文字,情透纸背,情感的深刻、浓郁和悠长弥散在字里行间。这些情感,总能够于不经意间触动读者心灵,引发读者深度的共情与共鸣。
最朴素的情感,最为执着和真诚。《远山》讲述的是人生“转弯”的故事,同时也在诉说人间真情。青树与父亲的感情,老牛与父亲的感情,红苗与青树的感情,共同交织成人对于山的感情。这感情,是深刻的、长远的。《拾月光的小女孩》也是一篇很注重情感的作品。这种情感,是麦穗对早已离开人间的父母的念念不忘之情,是麦穗对月亮的经久不舍之情,也是妈妈和佳怡对麦穗日益增长的关爱之情。“别管别人信不信,我希望你信”“麦穗说的话,你该信”——这份信任,这份悲悯和同情,是那么珍贵,那么凄美,也是那么值得尊重。
看似荒诞的情感,寄托着缱绻与决绝。《傻瓜的初恋》中“傻瓜”的感情看似滑稽和荒唐,但实质上却极为真挚和单纯。仅仅因为雪花的一句“我喜欢你”,仅仅因为雪花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他便认定雪花是他的“对象”,要和她谈恋爱。然而,他的这份感情在现实的世界中却是如此羸弱,在金钱和欲望的冲击下显得是那么不堪一击。《靠山夜话》容纳了更为复杂的情感:作品中主人公在“遇见熟人”时的表现,体现的是情感上的怀旧,是一种难舍与寄托;那个“多出来的保安”,也在对其生前的工作进行着一种情感上的追忆和复刻,大有“人鬼情未了”的意味;“我”与妻子的纠结、与小顾的纠结、与小裸的纠结,小跑与《十二身飞天图》之间的纠结,无不蕴含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的缱绻与决绝。
有缺憾的情感,尽显悲剧之美。张世勤的作品之所以深刻、深情,在于很多篇章不仅书写人生正剧,还书写了人生悲剧,将“格外”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你看。《那个夜晚》讲述的故事就是一个悲剧。纪营长的后代小小被托付于七婶照看,没承想由于秘密泄露,小小被敌人抓走。这成了七婶的一块心病,后来不得不将自己的孩子蛋蛋当作小小送给了纪营长。这是一个悲剧,也是一种有缺憾的情感,所以才更打动人心。《乳殇》也是一个悲剧,是乳房的悲剧,是女人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人们欣赏乳房的美丽,可是“唯独把它的健康忽略了——这或许是女人最大的悲哀”。将乳房、女人这些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意在表达对人们忽视女性健康这一行为的痛惜,引起人们对女性健康的关注。作品中的医生罗小手之所以想“摸摸”女人的乳房,不是出于色情,不是想占便宜,更多的是出于对村中女性健康的关心。
匠心独运,精妙的构思创造独特审美意境
铁凝曾说,短篇小说是“图景”,中篇小说是“故事”,长篇小说是“命运”。在我看来,所谓短篇小说的“图景”,实际上就是作者所营造的“意境”。张世勤是短篇小说写作的行家里手,他擅长营造独特的“图景”或“意境”。有了“图景”,作品就有了自己的特点;有了“意境”,作品就有了更多的审美价值。他的小说几乎每篇都有自己独特的“意境”。
一是“唯美清新”的意境。作者通过对色彩学原理的掌握和对比手法的运用,在《远山》中构建了大山深处通向外界的山路上一架牛车不断“转弯”的意象。“过去,出山进山,远远看去都是一个小黑点,而现在却是一抹鲜艳的红。这抹红,在青山绿水之间,想掩映都掩映不住”,老牛与青树,青树与红苗,山柴与红果,构成了鲜明的对照。《拾月光的小女孩》也是“意境”营造方面的佳作。在作者笔下,那太阳月亮升起的景象——“每天升起的太阳都会被山角剐蹭一下,掉落一些火种”;月亮在光明顶升起的景象——“月光不光落到月亮谷里,也落到光明顶上”;麦穗拾月光的情景——“落到光明顶上的,一个圆连着一个月,闪闪发亮,就被我和爸爸拾了起来”,这些描写都洋溢着唯美的诗性,读来让人如同进入了童话的世界。《乳殇》也是塑造唯美意境的典范之作。河边,女人们“退去衣衫,展露胴体,跃入河中,由着罗光棍热火一样的目光去煮熟她们这一锅精白细面做成的饺子”,这句话中的“煮熟”二字,用得生动而精妙,堪称神来之笔。
二是“朦胧虚幻”的意境。《傻瓜的初恋》在意境营造上颇具匠心。作者以一个“傻瓜”青年的视角,构造了一幅朦朦胧胧、懵懵懂懂、亦真亦假的社会“图景”,意在对当下社会的某些方面进行批判,揭开某些人的虚伪面纱,还原他们的本来面目。尤其是那个黄总,本来是“傻瓜”父亲车祸的责任人,却故意伪装成一个“好人”。如果说,《傻瓜的初恋》的意境是虚幻的,那么,《靠山夜话》的意境则是梦幻的,甚至是魔幻的。作者故意营造了一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白白黑黑,甚至黑白颠倒、生死颠倒、正常与非正常颠倒的世界,目的在于揭示现代人生存的困顿和精神的困惑。
三是“细致精微”的意境。这部作品集中的很多篇章,除了善于营造整体意境之外,还善于雕琢局部的精致细节,从而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和艺术审美内涵。它们被工笔绘就,就像一串串明珠,在作品中闪闪发光。《拾月光的小女孩》中有两个意象值得关注。一个是“月光衫”,既寄托着麦穗与父亲之间的情感,也昭示了主人公忽明忽暗的生活窘境;一个是板栗树上炸开的毛毛果,既象征着神奇的事物,又表征着麦穗纯稚真诚的品格。《傻瓜的初恋》中大酒店里的厕所,也是一个精微的意象,既象征着洁净,又象征着卑微。而《乳殇》中的乳房也同样如此,既象征着美好,又象征着柔弱。
四是“深远旷达”的意境。在这部作品中,某些相同或类似的意境,常常出现在不同的篇章里,甚至多次出现、反复出现。这些意境,既具有通用性,也有互文性。比如远山、牛背山、靠山——都可归类为“山”的意象。这里的“山”,其实指的是根底所在、力量所在,也是向上生长的希望所在。比如光明顶、山顶,也在不同的篇章中出现过,它象征着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精神状态——于黑暗中始终抱有对光明的向往,怀有着“失望中的远望、绝望中的希望”。
文字生辉,精彩纷呈的语言沁人心脾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运用的好坏,直接影响甚至决定着作品的质量。令人不能不佩服的是,张世勤是运用语言的高手。他的小说语言既精准,又精彩,还特别富有诗意。他还常常打通语言的边界,创造出一些突破既有用法的神来之笔,令人久久回味。
一是“双关式”语言的运用。这方面的代表,是“转弯”一词。“远山”一词在《远山》中反复出现,它既寓意山路上的转弯,同时也寓意人生的转弯。《拾月光的小女孩》中,“不能把月光衫带到城里,城里没有晚上,带到城里月光就丢了”,看似在讲月光衫,指向的却是城市与乡村的差异。《靠山夜话》中“老庄说,我应该把他装到承重墙里面”,以及《一只猞猁飞过》中“对我少年的心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以致影响到了我成年后的生活”等语言,都具有很明显的“双关”特征,不仅内涵深刻,而且意味深长,非常值得玩味。
二是“诗性化”语言的运用。诸如“女人的脸红了一下,就像天又亮了一层”“有那么一刻,佳怡妈妈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月亮姐姐”等这类对柔美女性的描述,在张世勤的作品中俯拾皆是。《牛背山情话》中对母亲形象的描述,简直如诗如画:“你母亲那时候年轻,喜欢吹山风,站在牛背山顶上,让山风把头发吹得飘飘的,就像一棵长满绿叶子的树,没有风也哗哗地响。”一个年轻漂亮、有知识、有追求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
三是“反讽式”语言的运用。这样的语言,在《傻瓜的初恋》中使用最多。比如,“同样是拉肚子,但能听得出来,城里人拉得更仔细,更有诗意”,作者戏谑嘲讽,文字意味深长。再比如,《靠山夜话》中这样的句子,“我甚至一直想做一个坏人,可一直做不成,这也成了苦恼的原因之一”,表达风格让读者仿佛看到了反讽大师王小波的影子。
四是“诙谐式”语言的运用。张世勤善于运用风趣幽默、独具特色的对话,去刻画人物形象,推进故事进展。《乳殇》中,在河边洗澡的妇女们与罗光棍的一番对话,特别是关于“吃饺子”与“吃馒头”的比喻和调侃,幽默而狡黠,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趣味性和可读性。这样的语言,如果没有下沉的生活体验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很难写得出来。
文学创作,关键在于创造和创新,而不是简单地复摹前人,复制他人,复刻自己。张世勤在创作中做到了这一点,这些使他的作品具有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无论是他的旨趣,还是他的语言,都是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个”。
眼下,“并不缺少生活”的张世勤正在泰山脚下“深入生活”,我们有理由期待他从“牛背山”攀登到“泰山”,继“牛背山情话”之后,再创作出更具思想性、艺术性和独创性的“泰山情话”,从而逐步构建起属于他自己,也属于这个时代的“人间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