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证(中篇小说)

作者: 张弛

1

星期一的早晨,公安厅政治部人事处地方干部科办公室里,栾建章正在电脑前忙碌着,他的两道目光在电脑和办公桌上那一厚沓表格之间扫来扫去,扫得紧张而又机敏。他正在核对此次全省招录民警的考生资格信息。如今公务员招录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常有考生在你想不到的环节作假,好在栾建章已有所历练,作假的蛛丝马迹,一般逃不过他专注锐利、吹毛求疵的目光。今天下班之前,他必须把剩余的考生资格审查完成。对他来说,不仅是时间紧迫,关键是他出不起任何差错,他自己也到了关键期啊……这么大的工作量,本来至少要三个人分担。但科里的小陆因婆婆突发重病,到医院陪护去了。小纪呢,被抽去参加厅里的基层督导工作。科长倪尚韫于是一手拿着厚厚的表格,一手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栾,这次又要辛苦你了!

说实在的,自从借调到省厅人事处地干科,他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多少回“被辛苦”了。只要逢到值班、加班或类似的苦差事,他总是要“被辛苦”的。但栾建章嘴上总能乐呵呵地来一句“没问题”。“没问题”好像已经成了嘴巴里的一种条件反射。而心里面,他就开始艰难地化解那一团团鼓涌而出的负面情绪。不过,他最终总能把负面情绪化解于无形。他能从一个农民的孩子,挣扎进威风体面的警官队伍,过年的时候被村里人“栾警官,栾警官”点头哈腰地叫着,又从一个穷县的城关派出所一路挣扎到省厅人事处,靠的不就是成百上千回的多吃亏、多受罪、多遭委屈嘛。想当年他从城关派出所挣扎到县公安局政工科的时候,派出所的伙计见着了,老远就伸出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来握手。等到他从县公安局挣扎到了市公安局政治处,再遇上伙计,伙计就不仅仅是三步并两步握手的事了,连称呼都从“兄弟”改成了“领导”,连当众敬礼的都有……

虚掩的门外忽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他感到心一紧,又有什么安排不动的活儿要摊他头上了?他强压烦躁说了声,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一个女人,看着他问道,请问栾建章栾警官在吗?

他松了一口气,女人一看就不像厅机关的人,头上烫着有点过时的大波浪发型,穿一身半旧衣裳,一双旧皮鞋怕是出门前刚擦出来的,散发着乌油油的光泽。但那张涂抹出的白脸上,一对儿柳叶眉倒是颇为醒目,显出那么一股子饱经沧桑却风韵犹存的顽强。

我就是,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我是这次参加招录的考生周奉真的家长,我叫……蒲焕珍。

“周奉真”这个名字在脑子里当地敲了一下,一种麻烦上身的不祥预感浮上心头。他不由得端详女人那张脸,他发现,女人虽然挤出一脸笑容,但声音发颤,而且她那微微蹙紧、不时颤动着的眉头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情绪。她一定是克制着某种情绪在跟他打交道。

他也有点紧张起来,边在脑子里飞速检索着“周奉真”的相关信息,边试探着问道,周奉真……怎么啦?

就是,就是前两天我接到了一份通知……说是……说是他的政审没有过关。

他的脑海里电光石火一般,想起了那件事,那个叫周奉真的,报考的是市局网侦招录的那批岗位,但他父亲是个正在服刑人员,显然不符合政审条件。周奉真各项成绩还不错,为了慎重,他还专门向倪科长汇报过这件事。

麻烦来了!他先是起身找纸杯给女人倒水泡茶,尽管女人一迭声地谦让着“不渴不渴,不喝不喝”,他却不由分说、一板一眼地把茶泡好端到女人面前,心说今天管你喝不喝的我得把姿态摆足。接着,他才和颜悦色、不温不火地对女人说,具体原因,通知里应该已经做详细说明了吧!其实他心里很清楚那个原因,只不过,他可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嘴再说一遍。

不料女人却并不识相,她端起纸杯用嘴吹拂着热气,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天才抬起头说,通知上是说了的,说是,说是因为他爸爸是服刑人员,不过,我还是不大相信,现在,现在真还讲这个?

女人仰着脸,眼睛紧盯着他。那眼神饱含着一丝希望,显得十分紧张,但又仿佛潜藏着料定失望的愤怒。他只对视一眼就迅速避开她的目光,用那种与对方同心同德的语气,长叹了一声说,唉……论成绩,咱们小周同学还是挺不错的,搁哪儿都是好苗子,我们也觉得挺可惜的。但国家政策就是这样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这样吧大姐,我给你找找。

说着他起身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文件。

但女人显然已经识破他的拖刀计,语调开始变了,政策?你们动不动就是政策、规定,政策也要讲道理吧?你们这不是又讲起了成分?搞起了株连?

大姐——你想多啦!这个政审,只是针对一些特殊岗位,政法机关毕竟有些特殊性。我刚才也讲了,咱们周奉真同学搁哪儿都是棵好苗子,公务员岗位多得是啊,最近教育系统、工商税务系统、一些市县政府,都在招录公务员嘛……他开始暗暗动用第二手,把对方注意力吸引到别处。

可是,我们家周奉真从小就想当警察!他就觉得警察是英雄好汉,抓坏人,除暴安良!为这次考试,孩子付出了多少代价你们知道吗?难道,政府就不能根据孩子的情况实事求是灵活掌握吗?

这个真的没办法!就算我给你通融过去了,上面还有复查的。大姐你还是回去给周同学好好做做工作,让他报考别的岗位吧。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女人打断他,两眼紧盯着他说,你的意思是说,周奉真通不过政审,就是因为他父亲的事儿?如果没有他父亲这回事儿,他就能过啦?

女人思路突然拐弯,令他一时错愕,嘴巴自顾自地说,是啊。

那好!我明白了。女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他呢,半天静不下心来。他老觉得女人那最后一个问题,还有看他的那一眼,仿佛大有深意,仿佛暗藏埋伏。她要干什么?

2

奉真……奉真。蒲焕珍又一次从那个噩梦中挣扎出来。梦里她还是被周凯龙捆起来,吊着打。她感到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她坐起来,把枕头竖起来靠在身后的床头板上,摸索到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她轻抚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发现眉头还紧蹙在一起颤动着,腮帮上有两道冰凉的泪渍。她真的没想到周奉真的事会卡在那个所谓的政审上,心中实在无法接受。这些年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和依靠了。说实在的,当年周凯龙被抓的时候,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他了。之所以没有离婚,一是监狱警察一趟一趟地做工作,再一个,她怕这种时候离婚,周凯龙会把她恨进了骨头,将来出来了,给她来个灭九族。但她从没有停止过谋划,一定要以一种聪明又安全的方式摆脱周凯龙。生活方面,靠着周凯龙的余威,和平渠上的那个洗车点算是保住了。这些年她带着几个甘肃女人起早贪黑地干,收费又比正规洗车行便宜了一半,完全靠出卖廉价劳动力,勉强把这个洗车点支撑下来,把儿子拉扯大了。儿子也懂事,小小年纪就发誓长大了要当警察,给妈妈撑腰,让妈妈再也不受欺负。前一段时间,儿子头悬梁、锥刺股地苦拼了几个月,终于在报考市局警察的考试中脱颖而出,母子两人曾经多么快活幸福。这些年唯一一次喝醉酒,就是在笔试成绩出来的那天晚上。当时,她看着红光满面,身材魁伟,如同一棵大树立在她面前的儿子,一把抱住儿子,浑身再无一丝力气,瘫软在儿子身上。她觉得后半生真的有依靠了,只要儿子当上警察,她再也不怕周凯龙了,再也不怕王松堂那帮人了,再也不用怕任何人了……然而,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冒出来个政审的问题,居然这个事先想都没想到的问题,会把她母子俩的美梦彻底粉碎……这些日子她没有睡过一天好觉,绞尽脑汁地盘算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其实办法早就摆在那里,那天在姓栾的办公室里,她当时就冒出了那个念头。但这个念头是如此荒唐,以致她迟迟下不了决心。她之所以把政审的事瞒着儿子,还把他打发到姨姨家去,就是为了静下心来下这个决心的。

在她一遍遍盘算中,刘遇春和周凯龙的脸在她的脑海里交替出现,彼此纠缠。当年,周奉真刚生下来的时候,她曾经那样战战兢兢地苟活着,生怕周奉真长出一脑袋刘遇春式的卷毛儿。为此,儿子头发只要刚冒点青茬儿,就被她剃个一干二净。儿子永远都只有一个光头的发型,弄得周围人都开始起疑心了。好在儿子三岁那年,周凯龙跟几个兄弟去南方做所谓的生意,她才放心让儿子的头发长起来,居然是松针一般茂密的直发,让她在踏实之余,也禁不住有所怀疑,这孩子难道真的跟刘遇春没啥关系?

没想到多年之后,形势倒转了,现在她巴不得儿子是刘遇春的,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要把儿子坐实成他的,儿子本来就是他的!对付他,她还是有把握的……

3

“下午能到家来一趟吗?”

这句简单的话,蒲焕珍反复修改了几遍才发过去,既要把他吸引过来,又不想太殷勤,毕竟前面让他吃了几次瘪。片刻,那边回过来:“啥事?”

他妈的还拿把上了!蒲焕珍一时有点恼羞,对这个男人竟没把握起来,她不得不编个理由:“洗车房潜水泵坏了,你来帮着看看,是修是换。”她发送过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滋水滋得不来劲儿,软弱无力。”她相信对方看到这一句,一定会心中一动,浮想联翩的。其实,真正让她感到有所情趣的还是这个男人。可他太■!当年如果不傍上周凯龙,最后能治住王松堂那伙人吗?能保得住洗车房吗?

“好的,那就五点吧。”那边回过来了。

她松了一口气,来到梳妆台前开始精心捯饬那张风韵犹存的脸。

蒲焕珍四点半就潜伏在楼前的那片林带里。借着林带的遮掩,她可以观察来人,但来人看不到她。没想到半个小时竟如此漫长,弄得她像头困兽似的在树木之间踱来踱去。她想起当年跟他约会的时候,她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想几点到就几点到,让他等上一个小时也是有的……但没办法,为了儿子,为了下半辈子的靠头,什么不能忍呢?她都忍了八年了……

突然,她眼前一亮,一个男人出现在5号楼前面的通道。那颗卷毛头,还有那晃晃荡荡、游手好闲的步子,她再熟悉不过。她抬腕看了一眼表,五点差十分,他提前了十分钟。她感到松了一口气,自信又回到了身上。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刘遇春,估算着距离,觉得差不多时,她端起那盆花从林带里走出来。

她径直往单元门走,眼睛不往那边看,但余光却始终关照着那边。她感到心脏紧张地跳动起来。她终于听到那边在喊她,焕珍……焕珍!她松了一口气,那声音有点犹豫,甚至有点胆怯,听得出来他很紧张。这紧张是前几次吃瘪造成的,但今天,她却要让他放松。她于是扭过脸看着他,仿佛刚发现似的,哟!你还挺准时的!她给他送上了一个亲热的笑脸。

他愣了一下,仿佛对这笑脸毫无思想准备,片刻才嗫嚅着说,我……我不是一向都最准时的吗,你还不清楚?紧张和胆怯在退潮,他开始套近乎了。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不放。她一边感到自信,一边竟真有几分感动和温暖。自从周凯龙被收进去后,她的身边再也没有过男人,这方面,她得为周奉真着想。但今天,面对刘遇春那双盯着她不放的眼睛,她竟有些不能自持了。也许是内心深处那个声音在纵容着她吧,这一切都是为了奉真啊。

唉……人老了……当年的事都记不清楚了。她一边自嘲了一句,一边偷眼打量他一眼。

按联合国标准,咱都不算老啊,我可都记得真真儿的呢!他两眼热切地望着她,显然她刚才那一偷眼打量,真把他的自信和勇气给鼓舞起来了。他又热切地伸出手,来吧,给我。

你别碰!这花娇气着呢,好东西叫你一碰就坏!她语气里也不自觉带出了轻佻。

什么?我?胡说吧你!他指着自己鼻子,满眼笑意地望着她,语调夸张而快活。

怎么不是你,你身上有邪性!我还不清楚。她也笑望着他,语气里的那种轻佻,弄得她自己脸上都有些发烧,心跳也越发加剧了。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她家门前。她两手端着花盆,嘴里啧了一声,好像为难了一秒钟,突然就把右胯朝他一送,嘴里用那种老夫老妻般的语气命令道,掏钥匙。

她看见他愣了一下,两眼迟疑地盯着她,搓了一下手,这是他犹豫不决的小动作。她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他终于出手了,一声不吭地凑过来,把手伸进她上衣兜里。

哎呀!下面,裤兜!

她的声音竟这么轻佻,甚至放荡。但她顾不得什么。她觉得脸很热,皮很厚。“怦!怦!怦!”心跳声在耳膜上鸣响,以至于嘴巴发出的声音都遥远模糊了。她勇敢地看着他,这回他彻底愣住了,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神里透着不敢相信的惊讶,但仿佛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的手从上衣兜里退出来,摸向她的裤兜。手就像一只发现了一处新巢穴的螃蟹,试探着从巢穴的裂隙处往里爬。她穿的是一条弹力十足的贴身牛仔裤。她感到那只手带着紧张的战栗和兴奋,爬进了她的裤兜,在她柔软的大腿上拱动着、攀爬着,奋力向更深处探索。手的战栗通过她大腿肌肉的触感,像一股股电流迅速传遍她全身,表层的尴尬之下兴奋却一波一波地涌动着。手终于摸索到裤兜最深处,大腿根部那片敏感的部位,摸到了那把钥匙。那片金属仿佛把手给凉着了,使之沮丧失落,萎靡不振。手在温暖的巢穴里待了片刻,仿佛把片刻待出了永恒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忍痛蜕皮似的退出了紧绷绷的牛仔裤兜。手捏着那把亮晶晶的钥匙,哆哆嗦嗦地往锁眼里插,却怎么也对不准、插不进。连她都有些焦躁,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门终于打开了,她刚放下花盆,就被那双手从背后紧紧箍住,手很快又摸索到她柔软的胸部。这是八年来的第一次,她终于顺着那动作兴奋了,只敷衍着把那双手往下略掰了掰,就由它去了……

两人从迷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夜色弥漫。橘黄色的台灯光下,刘遇春一下一下爱抚着她的头发,细心地从里面挑出一根白发,咬牙扯断。他忽然笑着问道,我找你那么多次,你对我好绝情……今天……怎么肯了?

她其实没像他睡得那么香,一直在心里盘算着后面的事,一直紧张地谋划着怎么向他张口。此时,她觉得摊牌的时候到了。她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今天我有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