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宝莲(短篇小说)

作者: 吴君

出了医院大门,我和张敬之便坐上了一辆的士。上了车,人还没坐稳,张敬之一反常态地向我这边靠,我的左侧瞬间充满了刺鼻的香水味。我目视前方的眼睛,仍然可以看到张敬之用小指向上推了推假睫毛,另一只手去拉扯腿上的裙摆。收拾停当,她的目光从窗外散乱的行人、车、树上面收回,而到了她要说的事情上来。于是她调整一下刚才的漫不经心,换成了亲热的表情。

之前张敬之一直扮高冷,不是煲电话粥就是看窗外,哪怕在医院,她也是看手机或是通过站起坐下,来回走动,表现得像个大忙人。这一刻她稳了稳自己,换好角度,红唇之口吐出一串抱怨。先是说女儿辞职在家躺平三年,全家被她整得快抑郁了。随后张敬之又说阿妈连袜子都洗不干净,上次住院,只要没人看住,便偷偷拔掉氧气管,像是跟谁赌气,大把银子白白流走。或许是张敬之的香水令我产生了幻觉,她往日的形象重新回到我的脑子里。

张敬之口中的这位老人是我和她共同的阿妈。阿妈年过七十五岁之后,张敬之便把抱怨放在嘴边,时不时提醒,她这么做纯属帮大家的忙,当然她不会透露变卖祖屋之事,全然忘记了当年为了住进老屋发誓给阿妈养老送终。我当然明白,张敬之眼下抱怨这些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我阿妈赶出家门,因为孩子已长大不需要带了,老人已没了价值,祖屋在名义上该归她所有了。我阿妈患了老年痴呆症,急需个接盘手来服侍,在张敬之眼里我是唯一的选择。我阿妈只养了我们两姐妹,而我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样子,用她这种知识分子的话来说,缺乏独立精神的女性,适合做些下等工作。

张敬之是我货真价实的阿姐,名字是她上了高中后改的,一直叫到现在。在我们锦花路如果谁叫了她细妹、妹仔,她会立马翻脸,不再与对方说话。家里人当然知道她的心,也叫她的大名张敬之。只是这样的名字在我们这条街显得特别不搭,毕竟二十多年前的深圳农村还是比较土,到处是加工厂,只有进进出出的外来妹比我们村里的女孩显得好看些,至少人家的头发是染了色的,耳朵上面是扎了孔的,即便穿了松糕鞋走路也是稳的。而我们本地女孩很少打扮,毕竟在那个时候那些喜欢化妆的女孩多数来自外省,她们不仅长得高,皮肤也白,不只是化妆,穿的衣服多是我们没有见过的。比如她们喜欢穿黑色镂空裙子,我们客家女人很少会这样打扮自己。我们更愿意把自己打扮得温柔贤惠一些,在我们眼里,毕竟男人娶老婆还是喜欢我们这种类型,而不是浮夸的女孩。那种浓妆艳抹的女孩最多也就是用于逢场作戏,谁又会当真呢,我们客家女人哪个不懂得这个道理。似乎为了拉开距离,张敬之很少叫我大名,好像我的名字会玷污了她的高贵。她总是用喂或是什么都不叫直接说事。

张敬之十八岁的时候考到了北方读大学,第一学期回来还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晒黑了一些。到了第二学期,样子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首先就是注重穿着打扮,喜欢化妆了。她这么做让我阿妈有些尴尬,毕竟在街坊们骂外省女人喜欢描眉画眼穿超短裙勾引人的时候,她自己也没闲着,甚至还骂过人家是鸡婆之类。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女人只能比孩子了,巧的是她的亲女儿就是这身装扮回到了锦花路,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当然,他们一回来便住进了祖屋,美其名曰是弥补之前的遗憾。“改革开放的前沿啊,当然了,我也没有错过什么,我是在学习在准备,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张敬之自言自语。我阿妈虽然听不懂,可是这种文绉绉的话让我阿妈无比开心,咧着一张大嘴笑得身子东倒西歪。她当然要高调,原因是她的另一个女儿——我并没有给她撑腰,也没有为她争过面子,只能为她料理些日常家务,生病的时候守在医院,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在我阿妈眼里我做得越多,越让她感到没有面子。在她的眼里,我们家能被村里人看得起,全靠大女儿张敬之。每次阿妈在念阿姐名字的时候,声音都异常响亮,显然有意给人听到。当时我还不知道她正在为张敬之回到深圳并提出分家做前期铺垫。

话说回来,我阿妈觉得这回再也不用装了,之前她和街上其他女人一样,笑不露齿,为了显示自己保守和本分,必须跟着别人一起骂外省女人方显自己的清白,尽管她并没有真正接触过什么外省女人。现在家里这么优秀的女儿回来了,她再也不会被人看低了。当年张敬之在我们锦花路是唯一考到外省读书的大学生,村里敲锣打鼓了两小时还奖了家里五万元并发了锦旗。此事一直都是我阿妈的骄傲。村里奖励的这些钱,我阿妈一分不留全部拿给了阿姐张敬之,支持她大学期间去长见识。当然我阿妈也犹豫过,毕竟那个时候张敬之的学费还需要我支持,当时的我只是港资厂里一个普通的小拉长。

旅游回来的张敬之皮肤不仅没有晒黑,反而又白又嫩,细长的脖子上面多了条闪闪发光的项链,从拉杆箱里拿出化妆品的时候,我阿妈的脸红到脖子,根本不敢看张敬之,她这个样子真的好陌生,根本不像是我的亲阿姐。我阿妈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说话时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两只脚也变了内八字,嘴却是咧开的。

很快,张敬之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宝物。也就是这一次,让我知道了这个叫口红的东西。

张敬之拧开了那只小管子后,将身体倚靠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描画一番。两分钟之后她转回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这一刻我的阿姐张敬之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的脸庞如同被施了魔法肤色白皙,长长的睫毛下面的眼睛里闪着波光,走路轻盈,说话节奏也有变化,因为她发出的每个字都异常高级,导致了我后面的话颠三倒四结结巴巴。我在旁边入神地盯着,身体刚准备伏到她的身上,突然间又怕了,突然间像条咸菜软塌塌的没了样子,再后来,不知道是胃还是哪里,竟开始收缩和抖动。

美宝莲到底是什么宝贝啊!它竟把我的阿姐变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再也不是那个贼眉鼠眼,成天跟我抢吃的,偷懒耍滑,在父母面前打我小报告的家伙。正是因为这样的一个宝物,我和阿姐彻底拉开了距离,我再也不可能在背后叫她细妹,因为她不再是她,而我也不再是我。

张敬之女儿所谓的考研,在我看来不是真的,她只是想要名正言顺躺平啃老罢了。她的微信好友屏蔽了她的母亲却漏掉了我,我经常可以看到她泡吧或周游在各大名店,过着夜夜笙歌的生活,继续读书根本不是她的人生理想。所以当张敬之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猜想她应是被自己女儿骗了。张敬之意不在此,这只是个由头罢了。张敬之有所保留地讲着,并且等着我配合,意在为后面的事做铺垫。当年她灰溜溜地从外省回来,实属意外,这让我阿妈当晚就病了,在她的心里,张敬之如果不能风风光光地回深圳,可以不必回来,在我们家里,张敬之已经完成了属于她的使命。

“她是我们街最会读书的女仔,为我们家挣回了多少面子。”每次在我准备抱怨之际,我阿妈都会说这句,我从她的眼里读出了这一句:你又为家里做了什么呢?

话说张敬之回来之后,不是让我花钱帮她拉保险就是给孩子转学换班级。有段时间,只要她打来电话,便是有事情需要帮忙。大的就是花钱,小的就是到祖屋去帮忙照顾我生病的阿妈。她的算盘是,待到所有问题解决之后,她便可以毫无后患地把这个没用的阿妈甩给我了。因为我曾经向她透露过和陈向伟在一起没有意思,有可能会分。当年她曾经和我抢过陈向伟,而陈向伟也上了道,正在迷迷糊糊,不知选我还是选张敬之的时候,张敬之考上了大学并迅速有了新欢。显然她是嫌陈向伟喜欢吹牛不愿做实事,这一点她说要向林徽因学习,谈恋爱可以找个爱说情话的,结婚却还是要选个务实的。

我猜张敬之听了我的话之后,肯定眼前一亮计上心来。果然,话题最后,她言归正传落实到她的计划,是要卖掉祖屋,与老公一起回到家乡去享受与世无争的生活,她说自己怎么说也算是半个外省人吧。她的婆家在宜昌,离长江超近,穿一双拖鞋走几步就能看到美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在不久前还把深圳的房子也给卖了,她说深圳就是个玻璃城,没有根,平地起高楼,待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安全感,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儿。她的这些话让我吃了一惊,原因是张敬之和我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深圳宝安区人,别人可以骂,而我们却完全没有理由。别人在深圳之外还有故乡,我们却只有一个深圳,我们可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啊。要知道前一天张敬之还在朋友圈炫耀深圳的蓝天白云,她说北方的此刻已经飘雪,而我们还穿着短袖在街上吃大排档,环境真是太好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她是想看到我的态度。我则回到原来的话题,说她的女儿是新新人类,未来属于这些人,这些孩子有性格是好事,总是看不惯只能证明我们老了,年轻人的世界我们不懂。三个月前,她把规劝女儿的任务交给了我,似乎我有办法改变她的女儿。在她眼里,我已经活成了一个废物,什么能力都没有,没有主见,早晚会穷得有求于她,有什么资格去给她上课呢。难道是做反面典型吗?要知道当时我并不知道到底要劝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拐弯抹角让我劝女儿放弃左奇,把这个左奇让给她的女儿,成全他们全家。

最后她说是为了让女儿安心读书,房子需要尽快处理,免得女儿将来不独立总想着啃老。她说这些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把这套房子当成了自己的。

没有生病之前,我阿妈与我商量分红的事:“你可以分出一股给她的。”

我说:“我才有两股,再说了,她早就离开村里,户口都不在了。”

“现在不是回来住了嘛,你们可是亲姐妹。”

见我不答应,我阿妈哭丧着脸说:“你不同意只好我这个当妈的让喽。”据说我阿妈被我的态度气得当晚不仅大哭了一场,后来还失眠多日,也就是说,我阿妈生病我是有责任的。

“如果想一碗水端平,你就端自己的,不要拿别人的水。”我的心里话没有说出口。

虽然没有等到阿妈的指责,可仿佛已经看到她变了形的脸,稀疏的两条眉毛由“八”字打成了一团,平日里昏花的眼睛突然变得有了力量,藏在肉里盯着我。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陈向伟的电话,他冷冷地问我在哪里。我能想象出他在电话那端的样子。我停顿了一下才回应他我在路上,我说阿妈病了,医生说两天后手术,我和张敬之在一起。说完我便挂了电话,我担心他再问些什么,让坐在车上的张敬之多想。张敬之一直在打量着我,希望我有些变化,姐妹之间不说话也知道彼此的想法,张敬之其实盼着我离婚,离了之后我便有时间照顾我的母亲或者全心全意服务于她。有几次她把话说得很露骨,她说离了更潇洒,比如谁谁谁,一天换一个男朋友,还能结队去西藏、新疆,新疆的哈密瓜甜到你一生都忘不了,很多年前她就见过那样的世面。她说到时你再也不用给你家婆那一家人当阿妈子。她已经为我们描绘自由之后的幸福生活了。张敬之从来没有当过阿妈子,从小到大她都是美女和学霸。她指的阿妈子当然是我,意思很明显,如果我把母亲接过来养老,她家的负担会少一些,她会让自己的优势发挥得更好,继续为家族增光。她说自己当年考上大学,老爸阿妈都哭了,我们村里的人从来没有这么看得起我们家。我们家终于走出一个知识分子。

还有一些话是我读出来的,在她心里,如果离婚我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依靠,毫无怨言地为全家人服务,把他们当成唯一的亲人并且迅速同意她的无理要求,届时我还将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会让女儿放弃追求左奇。是的,听她拐了一大圈,我明白了张敬之的愿望,眼下,她迫切希望我成全她女儿和左奇恋爱结婚。

在此之前我们两个再次聊到孩子问题,张敬之的女儿已经二十八岁却还在叛逆,当年,她可是个可爱的乖乖女,人前人后妈咪妈咪地叫着,令人羡慕,也让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泽。那个时候她不断嘲笑我,说孩子习惯养成的时间是小学,我不应该每天去厂里加班,而把孩子留在家里没人看管,她差一点就说我的女儿是野孩子了。还有什么小时候交给老人带就属于人闲心不闲,将来这一课要补上的。似乎她不知道我加班不是因为我热爱劳动,而是为她挣学费和生活费。那个时候我每天打两份工,目的就是多赚出一份钱来补贴给父母,再由父母偷偷塞给这个向往新生活的张敬之。

张敬之希望我规劝她的女儿,不工作可以,但是要找个像样的男孩把自己嫁掉,不要再等,女孩子一晃机会就没了,好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比如带着项目从国外回来的左奇就非常不错,说这话的时候她像是偶然才想起来的样子,最近她已经有过一次次的试探。理工男,绝佳的教育背景,编制内,有远大的前程。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之前的话没有说过。几年前,她曾经像我的阿妈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嘲笑过理工男,说这些人的家里通常乱成一锅粥,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没出息不说还是个穷光蛋,更重要的是,毫无情趣。在那个时期,在张敬之的眼里做生意才是最威风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在全民办公司的时候把自己嫁给了生意人。风水轮流转,生意失败了,她又拖家带口回了深圳,做了保险业务员。只是半年不到,她便把亲友当成了客户去发展,搞得每个人都要躲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