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嘴(短篇小说)

作者: 孙颙

那年秋冬之际,中断十年的高考,突然恢复了。

那时,我还在崇明岛东端的农场。我们的考场设在距离农场十余里的镇上,一所陈旧破败的中学。于我而言,那就是久违的学府了。我终于又坐到课桌前面,搜肠刮肚,别别扭扭,去回答卷面上那些似曾相识的题目。考题唤醒了久远的记忆,仿佛有几分熟悉,细细琢磨,又相当陌生了;遥远的学生时代,与习惯了的热辣辣太阳下的劳作,竟然如此奇异地链接起来。

考试结束,屁股离开那咯咯作响的板凳,我走到教室外面,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田野上的风,一阵阵飘过来,携带着秋收后田野的味道,有稻谷和稻草清淡的芳香,还夹杂着些许牛粪猪粪的腥臭。

考生们聚集在操场上,舍不得离去,焦虑地讨论着卷子上的难题。我心里笑笑,这会儿讨论,还有什么意思?就算你找到正确的答案,也无法回考场修改!我走过一群群讨论得不亦乐乎的考生,独自走出这所破败的中学。

我相信,这个容纳数百人的考场,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被录取,我就可以挤进榜单。内心沉稳,源于强大的自信。我的母校,当年,是首屈一指的重点中学,在全国都排得上号。我们曾经被教学机器严格训练过,基础扎实。尽管学业荒废多年,一旦回到课桌前面,沉淀在大脑深处的知识就被奇妙地唤醒。考试之前,复习了半个多月,回答那些印在粗糙的纸张上的试题,还算顺手;个别难题,懒得多想,干脆跳过,主要的分数得有把握收入囊中。

我走到镇子的街上。所谓的镇,就是一条几十米长的冷冷清清的商街,卖酱油的、卖粮食的、卖杂货的,还有一家卖面条点心的小铺子。这会儿,点心铺散发出来的香气,格外诱人。早餐吃的稀饭馒头已消化干净,肚子显得空落落的,咕咕叫唤着。突然想起小学毕业考中学的场景,出门之前,母亲在我口袋里塞了几毛钱,笑着说,是祝贺我考试顺利的奖励。那天,我如有神助,答卷时行云流水,几乎不打格愣。我走出考场,回到热闹的大街上,立马喜滋滋地买了一个面包,再花一毛钱,买了电影票,坐到影院里,边啃面包,边欣赏影片的精彩,好不得意。那遥远的场景,恍如隔世。这些年远在乡下,没爸妈照顾,一切都要靠自己。一身破旧的蓝布衣服,一双边沿裂开的塑料凉鞋。在农场,随便惯了,也没有条件讲究。最可悲的,此刻口袋里没一分钱,想去点心铺买碗光面,填填咕咕叫唤的肚子也做不到。谢天谢地,我上衣口袋藏有宝贵的财富,几张一斤面值的粮票,省了很久,舍不得花,今天出来前,特意带上了。在我参加完高考的重要时刻,它们将发挥历史性的作用,可以自我庆贺一番!

走到小镇的尽头,突然发现路旁一家小店。它实在不起眼,像是乡间常见的草屋,连个门面都没有,假如不是看到有人在窗户前买东西,我不会觉得它是家铺子。吸引我目光的,是站立在窗户前面的顾客。他像我一样,穿着不伦不类的劳动服。说不伦不类,是和本地农民的土布衫相比。我们这些下来做知青的,身上的衣服,当年也许是挺时新的青年衫列宁装之类,多年劳作下来,破旧不堪,横七竖八打着补丁;有的补丁,甚至不是针线缝补上去的,简陋地贴了块白色的布片,那原本是治疗伤痛的膏药。因此,不看他的脸,我也知道,他是我的同类,一名农场知青。正想从他身边掠过,却看到了熟悉的模样,那背对我的身子,破衣服上面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我不由一愣,停住了脚步。

大脑袋知青,分明是在那个窗户前打酒,崇明老白酒的清香,密密包裹着那件破旧的劳动服。他右手捏着一只不大不小的塑料瓶,左手把盖子拧紧了,然后小心地转过身子,似乎担心动作快了,会把瓶里的酒洒出来。

这时候,我们面对面,眼瞪眼,谁也闪避不开了。

正午的太阳,早就爬过路旁的树梢,直直地照射着他乱蓬蓬的头发,还有他宽阔的天庭。破旧的劳动服上,胸前的口袋也是打过补丁的,这会儿滑稽地插着一支笔。说它滑稽,是知青们每日下地干活儿,早就不习惯书生的模样,谁还会随身带着写字的家什?你插支笔下地,不像啊,会让老职工笑话。不用猜,我明白,他像我一样,是刚刚从考试的场地出来。

我们是一所学校毕业,分在农场不同的连队,平日里来往很少,陌生得久了,但是我依然记得他的外号“老枪”。

我问:“刚考好?”

老枪反问:“你也是?”

我笑笑,点头,指着他捏在手里的塑料瓶问:“喝酒庆祝?考得不错吧?”

他呵呵笑了,笑起来的样子很奇特,鼻梁上的皮肤往上挤,在宽阔的天庭上推出几道深深的皱纹。“我们差不多吧?一所学校的,谁不知道谁!”

他的这句话,刹那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是的,我们曾经是同学,那所让所有孩子羡慕的名校的学生。在田野上劳动了许多岁月,神经麻痹许多,早已忘记了母校的日日夜夜。记忆瞬间苏醒了。当年我们是住校的学生,每一个夜晚,我们都会在日光灯照耀的教室里,复习到深夜。蚊子在教室里嘤嘤嗡嗡,驱逐它们的办法很原始,在日光灯的两侧,吊上厚布,滴几许被称为“敌敌畏”的药剂。

他姓羌,百家姓里算少为人知的姓氏。他有个外号“老枪”。外号始于谁之口,难以考证,与他的姓有莫大关系是自然的。不过,外号的产生,并且广为散播,逐渐代替了本名,自有它的道理。“老枪”在母校同学中被充分认可,主要原因是羌同学说话的节奏特快,像机关枪扫射一般,只要开口,便是几十下连发,让听者的耳朵嗡嗡发颤。我和他关系比较疏远是从学校里就开始的,与他说话的腔调关系甚大。我不喜欢他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样子。听他说话,仿佛是在聆听高高在上的智者的教诲,你便是啥也不懂的蠢人。比方说,有一回,晚餐之后,从学校饭厅里出来,夕阳血红血红地悬挂在远处的树梢上,秋日的夜风,凉爽地包裹起全身,那样的爽快,很难用言语形容。我看见羌同学走在前头,便紧走几步赶上去。心情特别好,就有聊天的冲动,我问他道:“羌同学啊,你这个姓,全上海也找不出多少,稀罕!”他歪过头,宽阔的天庭下,眼睛里闪出讽刺的意味:“少见多怪吧。这世界上,稀罕的事情多着呢。”我没搭理他的挖苦,依旧兴致盎然地聊下去:“你这个姓,与少数民族的‘羌’,有没有关系啊?”他瞪了我一眼,生硬地道:“不懂的事情,就不要瞎联想,中学生了,不能像小孩子那么幼稚!”我的好兴致被他一盆冷水浇得稀里哗啦,不由愣住了,答不上话来,仿佛自己真是十分幼稚。他没打算放过我,依然振振有词:“你成绩优秀,不假。不过光读课本眼光狭隘,你需要多读点杂书,比方说读读野史笔记,学校图书馆里找得到。我这个姓,大有来历。宋家开国的皇帝,叫赵匡胤,你总晓得吧?为了避他的讳,下令,凡是姓‘匡’者,必须改姓。改成啥呢?统统姓羌。怎么样?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吧!”

羌同学的话,不无道理,但是他那般教训人的口吻,超过学校里最厉害的数学老师。在数学老师眼里,学生们都幼稚得可怜,往往开口便是:“这是公式,你忘光了吗?”或者说:“这是公理,不证自明,你懂不懂啊!”羌同学的口吻更厉害:“你愚蠢,你傻蛋,没资格与我对话!”和他交谈,常常是自讨没趣。

时间流逝,坚硬的记忆竟变得暖和起来。久未听他教诲,反感已经淡去,温煦的阳光,照耀着我们两个,同学的友情竟然冒了出来。

我说:“铁嘴也报名考试了吧?”铁嘴也是我们同学,和他分在同一个连队。

他又笑笑:“铁嘴是年级学习委员,他考试,还不是手到擒来!”他指指通往镇外的道路,“铁嘴去那里的河沟抓螃蟹了。我们约了,找个老乡家里喝酒!”他高高举起装满崇明老白酒的瓶子。酒液在瓶子里面晃动,阳光下面,微微泛起淡淡的黄色。他接着说:“你也来吧,一起庆祝我们考试胜利。”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出乎我的意料。到农场这么多年,联系甚少,他和铁嘴的连队位于农场北面,我在农场南端的连队,难得在场部开会时遇见,闲扯几句。一起喝酒,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难道是刚刚结束的考试,共同期待命运的转折,忽然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稍稍犹豫,立刻应承下来:“太好了,我带着粮票,找老乡换两斤花生,正好下酒!”

我们走到镇外的岔路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在镇边流过。南方的人群积聚,多数与河道密切相关。人们需要饮水,需要方便的河流运力,自然依水而居。这条河道比较狭窄,驶不了什么大船,走走细瘦的水泥船勉强可以。水泥船在崇明常见,笨重得很。我猜想,因为盐碱地多,海风又经常来袭,这片土地上树木生长困难,木料稀罕,所以少见木料的船只。

铁嘴矮矮瘦瘦的身板,立在河道的斜坡上。他手中握一把细长的铁锹,那是崇明老乡挖泥的家什,木柄断了,铁板也锈得不成体统,折断了锋利的边缘,勉强还看得到它盛年时的模样。估计被主人遗弃甚久,此刻却为铁嘴所用,成为抓螃蟹的工具。

崇明老乡抓螃蟹,最好的时机是在乌漆麻黑的夜里,亮一盏桅灯,用光亮吸引螃蟹从各处爬过来,聚而歼之。此刻,太阳高照,螃蟹躲进深深的洞里,要逮住它们,实在有点难为铁嘴。

看得出,这些年头,铁嘴从老乡那里,学会了抓螃蟹的本事。大白天的抓捕,全靠眼力了。他弯下腰,在河边斜坡上仔细观察着。我知道,他在寻找哪个地方有泡泡冒出来。冒泡处,用铁锹挖下去,就可能挖到躲藏在下面的螃蟹。不过,这一招并非绝对准确,河边斜坡,冒泡的原因是多样的,能不能抓住螃蟹,还得看运气。今天,铁嘴的运气显然不佳,连挖几次,均无收获,有一回,显然是逮住了螃蟹,却见他摇摇头,把抓在手里的东西又甩回河道。看样子,他抓住的是一只不能吃的死蟹。原先,老枪和他的约定,一个掏钱买酒,一个出力气抓螃蟹。眼下,酒是买来了,螃蟹却要落空。

老枪吼起来:“铁嘴,不要白费劲啦。大太阳的,螃蟹躲到十八层地底下去了!”他高高扬起盛满老白酒的塑料瓶,朝身边的我晃晃,“看到老同学了吗?走吧,我们找地方喝酒去!”

铁嘴朝我们这里望望,悻悻地甩下那半截铁锹,任它滑落在河沿上,又在河水里洗洗双手的泥巴,才朝我们走来。

我们仨在一个农家小屋前停住了脚步。低矮的破屋子,多少年没有整修过,连门旁的鸡窝都塌了顶,处处显示出破败的样子。吸引我们的是树下架起的一块石板,石板的面上并不平整,凹凸起伏,并非为桌面打造。那石板看上去眼熟,原来是铺在海堤上防潮水的,不知为何流落到此处。随着滩涂堆积、耕田拓展,崇明的海堤一道道逐渐外移,有的失去了防潮的本意,变成乡野间的道路,那堤上的石板被农人挪作他用也是常事。

我走进低矮的屋子,见女主人正在刷灶台上的铁锅,就把口袋里的粮票一股脑儿掏了出来,示意要她帮忙炒一些长生果。那年头,粮票稀罕,在乡间属于通用的第二货币,可以换鸡蛋花生之类。交易达成之后,我又向妇人借了三个蓝边粗碗,满意地退了出来。老枪和铁嘴也没有闲着,在我进去交易的当口,他们已四处搜罗,安顿好三个座位,两只是木板凳,外加一只摇晃的竹椅,坐上去嘎吱响,有些不安全。好在垫屁股的齐全了,三个蓝边碗放到石板上面,老枪把塑料瓶里的老白酒倾倒出来,老白酒特有的芬芳,裹挟着新鲜大米的清香,顿时在石板上方荡漾开来,引得桌旁的几张嘴咂巴起口水。仿佛听见了各自肚子里的咕咕叫唤,胃里的虫已然急不可待。我们尴尬地相视而笑,心急火燎,就等着开席了。

村妇从灶屋出来,端着一只洗菜淘米的竹篮,颇有些沙家浜阿庆嫂的范儿,走路带风,疾步朝这里走来。那个竹子编就的篮筐有些年头了,竹条磨得发亮,篮筐边还挂着没有择干净的菜叶。在乡间是不能太讲究的,三个小伙子在乡下磨炼数年,早没了做学生时的娇气,这时已经被竹筐中炒熟的花生的香气俘虏,哪里还会去注意竹筐干净与否。待竹筐搁到石板上,顾不得斯文,三人的大手都伸向篮子中间,抓起了烫手的炒花生,在石板上轻轻一拍,砸开了松脆的外壳,把裹着红皮的花生粒整颗地丢进了大嘴。

稍稍解了点馋劲,坐在我对面的铁嘴首先回过神来,他端起蓝边粗碗,举过眉梢道:“我们三个老同学,难得一聚,总得说几句喜庆的。”

老枪应声:“生日,属你月份大,你是大哥,你先说。”

老枪这话,让我的记忆鲜活起来。我们那一届,属虎的多,铁嘴是正月初一生人,当然排在第一。我接口道:“对了,铁嘴是大年初一的虎,没人比得上。”

铁嘴并不客气,略一沉吟,端着碗道:“当年,在我们那个年级,我们三个人的口才旗鼓相当,是有名的三张铁嘴。今日高考重逢,缘分不浅。愿我们心想事成,一个不落,全部考上大学。”他说得字正腔圆,有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豪气。

老枪不乐意:“哎,正儿八经,被同学们封为铁嘴的是你啊,与我无关!”

他这话,带点酸溜溜的滋味,没想到,时隔十来年,老枪还是耿耿于怀。当初他们两个的能言善辩,确实闻名全校。不过铁嘴更令人折服,因为他说起话来不但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而且相当沉稳,前言后语,紧密衔接,滴水不漏。羌同学呢,肚子里货是多的,缺陷是语速过快,让人的耳朵来不及招架,有时就听不清晰,所以得了个“枪嘴”的外号。那个外号听着就不雅,羌同学十分反感,谁当面喊他“枪嘴”,准挨骂。后来,有人改称他“老枪”,羌同学倒默认了,干脆以攻为守,在任何需要署名的地方,都大大咧咧写上“老枪”。慢慢地,同学们习惯了,就都叫他“老枪”,把“枪嘴”一词给忘了。唯一无法忘怀的,是羌同学本人了,今天还要翻出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