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浅色系(中篇小说)
作者: 苒小雨1
我抬头,盯了一会儿左前方不远处桥栏杆上那几只欢快的麻雀,心里发愁。到了午后,天还阴着,今天怕是见不到太阳了。我还等着晒被子,晒衣服,晒晒能露出来的皮肤,最重要的是让太阳晒晒空气。满世界的病毒,唯有阳光可以拯救一切。
我妈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不理我。宽阔的河朝着她脚的方向流淌。河里今天一只游船都没有。其实,这条河已经好久没有船了,最先消失的是货船,后来,游船也不见了。我花了不少时间来接受这一现实,但是没用,我是从小坐在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长大的。如今,我为一条不再有船的河而感到忧伤。
我妈越来越瘦,藏青色的中式棉麻长衣裤裹着她单薄的身子,如果距离稍远一点看,还以为是一套藏青色的衣服躺在摇椅里等着晒太阳。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消瘦,再也喂不大一粒脂肪,吃什么都不管用。
两个多月前,我妈在楼梯上摔了一跤,看起来不怎么严重,还能走两步,就是挺不直腰。片子出来后,情况却不乐观,胸腰椎压缩性骨折,形象点说,就像你手里有串糖葫芦,串后面几颗果子的时候,用力过猛,中间有颗被压扁了,好在整体的形状还保持着,就是那颗果子边缘出现了几条裂缝,还不至于四分五裂,如果整个四分五裂了,就叫压缩性粉碎性骨折,那就更麻烦了。医生建议手术治疗。
情况很严重,但家里竟没人给我打个电话,以至于远在北京的我完全不知情。术前术后,都是我哥在忙碌。我回来过中秋节才知道的。那时候,我妈已经出院,但活动受限,还得继续躺着。中秋节那天,李叔也来了我家一趟,看到我在,他说他就放心了,照顾病人,还是女孩子更心细。他说我妈的事最初他也不知情,都过去半个多月了,他回家取东西,才从邻居口中得知,跑医院一看,什么都安排妥当了,想着也没必要再给我打电话,跑来跑去的,耽误工作。李叔在我面前好一顿夸我哥。我却难受得眼泪直往下掉。
我在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找了份薪酬还不错的工作,就留下了。一直混得不好不坏,老大不小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租房子住,爱穿好衣服,买好包,化妆品也用的大牌子的。一直攒不下钱。我妈时常给我转账,我拒绝过,她非给,说穷家富路,在外面手里不能缺钱,她还给得起。
打我记事起,我家的一楼就开着花店,二楼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区,三楼是斜顶的阁楼,我妈锁着门,从来不让人上去。那时候老街上热闹,尤其节假日,一条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我高考后,在店里帮忙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哥已经可以帮妈妈打理生意。那个暑假,我和哥哥两个人给妈妈打下手,有时候都忙不过来。小情侣一对又一对,进来就要玫瑰花,白玫瑰、红玫瑰,还有蓝色妖姬……有的挑几十枝,配上丝带彩纸做一个大花束;有的就要一朵,女孩放鼻子底下嗅一嗅,开开心心拿着就走了。我妈做生意脑子活络,卖花的同时,正对门的一整面墙整理出来,放了博古架,摆上各种各样的小工艺品,什么时兴卖什么。生意让她打理得红红火火的。
在北京,一想到我妈好歹是个老板,她转过来的钱我就收了。一收,我花起钱来就更有底气。哪想到,家里现在都成这样了。
老街说萧条就萧条了。有人说,是因为前几年那场世界性的疫情,很多地方很多行业都停业了。也有人说,当地某个商人想把老街打造成景区收取门票,费了不少劲儿,做出承诺,一定利国利民,好不容易才申请下来的项目,但工程进行了一小部分,人却跑没影了,扔下个烂摊子。还是街道办事处找人清理了烂摊子,搬走了拦在几个路口处上面写着“施工重地,请绕行”的路牌。老街的生活,才恢复了秩序。可经过那几年那么一折腾,距离市区三十多公里,位置不占优势的这条古老的街道,像被世人遗忘了,再没热闹起来。我妈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家的店铺差不多已经停业。我决定辞职,留下来照顾我妈。
我妈强烈反对:“过完节趁早回去吧,还是大城市好。”我说:“等您完全康复了,我再回去。”我妈说:“有你哥在,你就放心吧,别再把工作搞丢了,现在失业的人这么多。”我说:“丢了就丢了,不回去也挺好,我留下来,对您和我哥都好。”我妈说:“但是对你不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回去过好了,我们才放心。”我说:“反正这次我不听您的,我要留下。”
我妈看劝不动我,就不再说话,噘着嘴,歪着头呆呆地看着右侧的水泥栏杆。那上面常常会有一些蚂蚁,有的搬着比自己身体大好多的东西,拼命奔跑,跑着跑着,一阵稍大点儿的风过去,就被吹没影了。
国庆节前,杨毅在北京给我打来电话:“程歆,你真不回来了?”
我说:“可能回不去了。”
其实,比骨折更令人担忧的,是我妈的精神状态。我问了她摔倒的原因,她说:“下楼的时候,脚没踩稳。”我哥在旁边说:“妈总是搬那盆花,上上下下,一天搬了好几回。很重的。”我问:“哪盆花?”我哥说:“碎了,扔了。”我妈说:“一盆兰花,养好几年了,我想着有人要就卖了。我记得要放楼下的,可它一直在楼上,就在我房间的窗台上,跟长了腿一样,会跑,跑进我房间里,天天看着我。”
中秋节假期结束后,我带我妈去复查,跟医生讲了我的担忧。医生说:“这边结束后,你带她去神经内科看看。”
我挂了神经内科的专家门诊号。我记得医生胸牌上的名字叫宋湛,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瘦高,面容长得很陡峭,像被艺术家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构成了他鼻梁一侧的阴影。他的目光显得过于犀利,仿佛一眼就能刺穿头盖骨,看进人的脑子里去。宋医生问得很多,我却答得很少。我把我知道的全部说完后,宋医生说:“再做个检查吧。”
阿尔茨海默病。这一医学概念与我妈扯上关系后,我异常震惊。我说:“这怎么可能呢?医生,会不会搞错了?我妈是做生意的,算了半辈子的账,算得比谁都快,这样的脑子,怎么会生那种病?”宋医生说:“根据你提供的信息,还有检查的结果,可以确诊,病人的记忆障碍在逐渐恶化,她会忘记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比如反复搬那盆花。可能还有别的,回家后,家属多留意一下。”
这个结果我没有跟我妈提,也没有告诉我哥,但我跟杨毅说了。
杨毅说:“我手里这个项目忙完,刚好过节,你在家好好照顾阿姨,到时候我去找你,也算我上门见见家长。”
杨毅是山西人,在北京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工作,对我挺好,就是人长得一般,个子不高,还黑。杨毅是九月二十七日傍晚到的。项目结束后请了假提前过来,说好了,在我家过节。他挺会哄我妈开心,我妈躺在摇椅上听他说话,听着听着,就高兴得合不拢嘴。背着他,在我面前夸他,还催我陪他多去逛逛。市区也有老街和古镇,比我们这边的老街名气大,地理位置又好,每天都热热闹闹的。连着逛了几次后,杨毅突然告诉我,他挺喜欢这地方的,如果我不回北京了,他打算也辞了那边的工作,陪我在江南生活。他说这些年攒了些钱,不够在北京买房,但在小城买套房子没问题,无锡这地方挺好,的确是宜居城市。那天晚饭后,我们就坐在院子里聊天,头顶的星星特别亮。杨毅说,那就定了,等过完节他就回去办离职,然后在这边找工作。我让他再考虑考虑。主要怕他后悔,他在北京的工作干得好好的。他说不用考虑,他不后悔,到时候买套大点的房子,可以把我妈接过去一起住。我有点感动,如果他真为我留下,我就跟他领证。我说:“还有我哥,他也得跟我们一起住。”他问:“为什么?你哥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比如结婚成家,难道,他是这里有问题?我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儿。”杨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想了想,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也不想跟他说。
我哥没问题。但我和我妈心里却有个关于我哥的秘密,从小,我就小心翼翼维护着,不希望任何人误解这个秘密。我哥长得像前段时间某部热播古装剧里的一名剑客,性格温和,不善言辞,对我和我妈,他温顺得像只大白猫,说什么都点头。对其他人,一律无视,他从不主动与人说话,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不回应的,就像没听见。我妈说:“很可能是因为他小时候掉湖里那一次,头磕到石头上,受了伤,脑子摔出毛病了。说起来奇怪得很,那么深的水,就有块石头冒了尖,你哥掉下去就磕上了。”我妈说这话是在非常忧心的时候,悄悄跟我说的,跟别人,她绝口不提有这么回事,也不让我提。这一点,我跟她达成了共识。
我跟杨毅说:“你不要瞎猜,我哥样样都好,就是不爱说话。”杨毅说:“那就是社恐,挺酷的人设,现在流行这个,人人都爱说自己社恐。在酒桌上,哪怕刚刚说了一箩筐话的人,一停嘴,就说自己是社恐。”我说:“酒桌上的人是酒桌上的人,我哥是我哥,不一样,我哥就是不爱说话,没人设。”杨毅说:“你哥谈过恋爱吗?”我说:“听我妈说,谈过一个,还是女孩倒追的。”
2
“要不进屋吧,今天晒不成太阳了。”我说。
我妈不接话,闭着眼睛安静躺着。过了一会儿,问我:“程远回来没?”
我说:“还没有。”
她说:“他去哪儿了?”
我说:“我会把他找回来的。”
我反复确认过,但又不太确定。我哥离家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白色T恤、一条浅灰色运动裤、一双白色运动鞋,背着一把吉他,应该也就这些了。他没带行李,手机可能装在身上,但充电器和充电宝在他房间的床头柜上。我怀疑他的手机当天晚上就没电了,因为我发现他不见了后,第一时间拨打出去,就显示对方手机已关机。他兜里也许有二百块钱,也许根本就没有。他常常忘记给手机充电,以防万一,我们会给他准备些零钱带身上。但他常常不记得把那些零花钱放进口袋里。很多时候,那两张折叠起来的钞票就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已经被他的屁股压扁。他失踪的这些日子,我关注过他曾经坐过的一些地方。南窗前那把深红色的旧椅子,是他在室内时喜欢待着的地方。有时候,他在那里鼓捣鼓捣他的吉他,不知道在鼓捣什么,我也看不明白。有时候陪我妈喝喝茶,更多时候,是趴窗户上往外看,一看就是大半天。我坐在那里,学着他的样子往外看过一回,满眼都是那座桥,有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往桥上跑,跑到最高处,叉着腰,仰头站了一会儿,接着又跑向桥的另一头,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我回头,搜寻一番,前前后后,在椅子坐垫不同部位的缝隙里,用两根手指捏起三沓被压扁的钞票。院子里大遮阳伞下,紧挨着河边的水泥栏杆,放着灰色双人旧沙发,是他在院子里喜欢待着的地方。从那里看过去,满眼还是那座桥,视野比在屋里开阔了许多。我在旧沙发上也找到几沓被压扁的钞票。我把那些钞票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鼓鼓的,摸起来有些硌手。桥上最高处的石阶,也是他喜欢待着的地方,但那里人来人往,风也每天往来,我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现。我每天不停地各处搜寻,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试图找到我哥的去向。我妈默默躺在摇椅上,什么都不说,只是偶尔叹一声:“那个憨家伙,除了有一股子蛮劲儿,还能做什么。”
九月三十号那天晚上,出乎意料地,我哥突然就发了很大的脾气,打伤了杨毅的一只手臂。我很惊讶。那之前,从没见我哥发过这么大脾气,他一向温和,从小到大,我都习惯于去保护他,尽管他是我哥哥,比我高出一头还要多。我陪着杨毅去了趟医院,拍了片子,他的右手腕红肿,但骨头没有问题。医生碰到他手腕的时候,杨毅疼得哇哇叫,他一边叫一边骂人:“我这只手,算是被那个傻子给废掉了。这可是右手啊。”
值班的是位中年男医生,可能这样的事情见多了,手里的动作有条不紊,应该是在涂抹舒筋活血的药,见杨毅实在有些激动,便指着片子说:“你自己看看,骨头一点问题都没有,没那么严重,你忍一下,忍一下很快就好。”杨毅说:“多久才能好?这可是右手啊。”医生说:“放心,用不了多久,你需要配合我一下,安静。”杨毅这才安静下来。
杨毅那些骂人的话我不爱听,我不喜欢任何人那样说我哥。但我忍住了,没搭理他,毕竟他受伤了。我站在那里,看着医生继续在他的手腕上忙碌,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我哥的眼睛,我清楚地记得,当他的拳头重重砸向杨毅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本不属于那双眼睛的愤怒。我很震惊,杨毅究竟对我哥做了什么?我思前想后,不得而知。我一直担心,那几拳头砸下去后,受伤更重的应该是我哥,他的伤在心里。果然,等我带着浑身散发着一股子药味,一路上又开始哼哼唧唧骂人的杨毅回去后,我哥不见了。杨毅一屁股坐在茶桌前,气咻咻地说:“打完了人,他倒耍起脾气来了,你还不承认,他就是脑子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