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家与上釉师

作者: 菊储

1

如果路远还是没物色到一名有潜力的动画家,他的公司就要破产了。

外头下着暴雨,铁皮棚顶脆响轰鸣,他眼前坐着十个人,刺桐城今年所有的动画专业毕业生都在这儿了,比他去的上一个城市还少三个。这十只刺桐城的“稀有动物”刚离开象牙塔,个个都神色茫然。

动画、流行乐、网络文学,所有依托媒体的文艺在过去几十年内轮流被大模型吞噬殆尽。它像一位无处不在的全能模仿者,猎捕一切网络中的艺术作品,发现后就能在几微秒内偷走作品的全部风格和细节,可谓是“冒头即杀”。

没人再学大模型统治的专业。计算机专业率先灭绝,工程专业紧随其后,最后蔓延到各种数字艺术门类。蓝领工作成了香饽饽,厨师、修理工、水电工成了人们争相抢夺的岗位。

这十位里有一些是不信邪的,他们相信自己是天生吃动画这碗饭的,赌自己能成为享誉全球的动画家;另一些则是他们的父母没跟上时代,自己也不上心,读大学报专业的时候稀里糊涂地跳进了“天坑”,毕业后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赌一把。对路远来说,他也是在赌,赌自己能在这一堆冤大头和平庸之人中,挖到一位天赋异禀的不世之才,然后成为他身边的上釉师。

只要找见一个,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

宣讲会之前,他已经瞄过大部分人带来的作品了。其中有两个,连基本的色彩、构图和透视都没掌握透彻,画面中处处瑕疵。路远和同行开玩笑说,这些人的作品自带上釉效果,连大模型都不屑去学。另外有四个人,他们的作品乍看之下没问题,但总感觉画面不够流畅,物体运动不够顺滑,动作节奏不够自然。这类情况路远见得多了,这几个人准是选错了关键帧动画,导致做完插值后不够连贯。

只有两个人的基本功还算扎实,但他们依旧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没有鲜明的个人风格。独一无二的动画风格胜过一切,不仅能掩盖瑕疵,甚至能将瑕疵化为个人风格的一部分。它是能让观众一眼记住你并与其他庸众区分开的标志,是创作者情感内核的外显,就像宫崎骏的《天空之城》、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

怎么没有那个人呢?路远无奈自问。他来之前做了一堆功课,专门登上刺桐城动画学院官网看过教学切片,在官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过一排动画分镜案例,寥寥几张图,就把一枚火箭蓄势待发时的力量感、拔地而起后的速度感,以及飞向浩瀚星空融入夜幕的渺小感,刻画得淋漓尽致。

他不知道是学院哪位学生画的,这年头竟然还有人利用分镜这种古老传统的技法,先在纸上给作品奠定基调、镜头感和画面语言,而不是图方便直接调用数字辅助创作工具包。最关键的是,这些分镜画满溢出创作者想要极力掩盖的个人风格。

路远这次来刺桐城,其实就是想找到这位学生,但他显然不在面前这群毕业生里。

“各位,上釉的原理我解释完了,你们应该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上釉这个词了,学校的老师肯定跟你们提过,如今出来混这行,就逃不开上釉——”路远扬高音调,“如果你们不给作品上一层釉,那么大模型就能把你们的风格轻易学走,批量复制,让你们彻底丧失价值。”

路远心想,前提是你们得有价值。

他扫视全场,气氛酝酿得不错,大家屏气敛息,一片死寂,只有墙角那里不停传出涂画的沙沙声。宣讲会一开始,那人就窝在角落里埋头涂涂画画着什么。光线昏暗,路远始终看不清他的长相。光影偶尔晃过他额头的深皱,似乎年纪不小了。

“给你们看下以前那些被偷走风格的人下场如何。”路远打出一张张幻灯片。

先是一张监控器视角下的照片:手中拿着电子笔的女人正穿着浴袍在全息屏前工作。

“这位波兰女动画家二十四小时全方位无死角直播自己的生活,她的作品大火了几年。”

一张路人在街上拍下的照片:图中男子赤身裸体坐在公园长椅上,戴着VR头显,双手在半空挥舞,似乎正沉浸在工作中。

“这位美国男动画家每天裸体坐在户外干活,一周换一个地方,他的作品火了三个月。”

又是几张幻灯片和几则耸人听闻的故事。

“这些动画家都是被大模型偷走风格的受害者,他们丧失了个人风格,只能重新赋予作品一些作品之外的含义,直播私生活、裸体工作,这些都是大模型做不到的。他们将动画艺术逐步转化成行为艺术,以此区分自己的作品和大模型生成的作品,夺回大众目光。”他顿住,无奈一笑,“当然,更多的受害者转行去当蓝领工人了,如果抢得到岗位的话。”

宣讲效果很好,十名动画家,九名签下了上釉合同。他们掏出装有自己得意之作的U盘,递给路远。路远启用上釉算法,一口气给他们的作品都上了釉。

“好了,放心上线吧,大模型永远也学不走你们的风格了!”

他们满怀希冀地离开,路远又赚到了这个月的口粮。

一条快讯弹入他的瞳镜,来自全国上釉师协会:

大模型已开始破解市面上所有上釉算法,请立即停止上釉业务,尽快更新上釉算法库。

路远滑走弹窗,这类警告屡见不鲜,一年三回,也没听说哪次破解成功的。他怀疑可能压根儿就没有这回事儿,是协会编造出来吓唬人的,想让他们多交点儿费,买回几个黑箱一样装着神经网络模型的pb文件①,里头一堆人类不可读的二进制数字,谁知道算法到底有没有更新。

他收摊回家,发现那男人还在角落,屋角漏雨他也不躲,帽兜积了一大摊水。他正忙着用铅笔在素描本上快速勾勒,涂几笔就翻到下一页,看一眼又翻回来继续涂,往复不断。

这套动作路远总觉得很熟悉,但又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您还有事吗?”

他直挺挺站起身,“您能再把那个上釉算法的例子放出来看着吗?”

路远不明所以,但还是重开了全息投影仪,“你想让我再说遍原理?”

男人点头。

“原理很简单,动画本质上是由一帧帧图像组成,每帧图像都是二维像素点阵列,每个像素都有颜色、亮度等属性,我们的上釉算法就是选中某些特定的像素,修改它的属性,比如换种颜色、调低亮度。上釉后的图像在人类肉眼中毫无区别,肉眼捕捉不到像素级的变化。”

路远咽了下唾沫,确保男人没有疑问后,继续讲了下去。

“但在大模型眼里就不一样了。大模型看图和人类看图不同,我们看到的是绿色的草、蓝色的天,它看到的则是细节全面展开的像素阵列,所以我们的上釉算法专门挑选那些关键像素点修改,就像偷偷往一杯水里投入微量毒素,让每张图片在大模型眼中都跟被扭曲了似的,这样一来,它就永远看不清作品的真面目,自然也学不到作品的风格。并且,字幕、声音的二进制文件也同样会上釉,它也学不走作品的叙事。”

幻灯片打出两幅《千与千寻》的截图,都是千寻和无脸男坐在海上火车内的图片,左图标着“原作”,右图标着“上釉后”,但左右两图看上去一模一样。路远挥了下手,最右边又出现了另一幅图:千寻变成了胖女孩,原本忧虑茫然的表情,此刻成了酣睡的媚态。新图标着“大模型眼中的上釉图”。

男人皱眉,一言不发。

“还没听懂?原理很简单呀,我再来一遍?”

“不……不是,原理我懂。”他指着幻灯片,“你看到的标着‘上釉后’的画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路远瞧了下幻灯片,又瞧了瞧男人,“和原作一模一样啊。”

“我看到的不是这样的。”男人想了会儿,“我看到的是胖乎乎的千寻,就和最右图大模型眼中的一样。”

路远很诧异,这人难道肉眼就能看出上釉的痕迹?不,不可能。路远觉得要么男人在拿他取乐,要么他精神有点儿问题,于是收起投影仪就要撤出铁皮屋。

他推开门刚想往外走,凉风灌入,卷动起椅子上的素描本,一页页快速翻动,本子里的铅色女孩对着他慢慢咧嘴笑了起来,栩栩如生。

一道滚雷打过,轰隆照亮巷子、素描本和那男人。他看向被电光映亮的男人,络腮胡、刀条脸,又看向地上的素描本,风已经把它翻到了画有一些分镜图的页面。

他的大脑一阵轰鸣,雷也劈进了他的天灵盖。

原来他要找的那棵摇钱树就在眼前,而他并不是什么学生。

2

这几天,路远整天黏着吴跅,下血本带他吃九节虾和东星斑。吴跅是动画学院的讲师,这届学生毕业后,学院就关门了,他也跟着失业了,所以想着重新追逐下当初的梦想,看看能不能当个动画家,像他的偶像宫崎骏那样的动画家。

吴跅自幼眼力就比常人敏感,能见到他人见不到的细微之处,随着年纪增长,这个异能开发得愈加彻底。路远夸他天赋异禀,老天爷喂饭吃,命里注定要成为下一个宫崎骏。

无论路远怎么旁敲侧击,吴跅始终下不了决心。

他家住棚户区,妻子以前是程序员,下岗后找了家桑拿店给人按脚。这种夫妻俩都是数字劳工背景的家庭属于特级贫困户。他们费了老大劲,才把女儿送进最低档的技工学校。同学们很快便知道了她父母的数字劳工背景,这让她在学校里抬不起头。

他之前在蓝领直聘App上注册了账号,给每个工种都投了简历。基于他的个人信息,软件自动给他在各个工种下排了号,最靠前的一个排在了一万三千多名,预估两年才能轮到。

像他这样的数字劳工都是这种情况,在职场上很吃亏,没人想要,当初他妻子也是排了两年才轮上。

他试着去了解上釉的事,想着能不能干下老本行,但看到扭曲的上釉图后,他觉得自己既然能看出来扭曲的效果,那就一定也能纯靠自己,手动调出这种效果。如果自己能上釉,那就没必要花冤枉钱找外人上釉,他本就失业在家,家里只靠老婆挣钱,不能再添负担。把上釉的钱省下来,女儿未来上职高的学费就又多攒了一笔。

但这些他都瞒着路远,只是一个劲地问他上釉的各种技术细节,却又迟迟不拍板。路远以为他问东问西只是为了消除疑虑,问够了便会自然而然答应上釉,于是不厌其烦地对他说上一遍又一遍。

那天,路远跑去他家吃饭,两人就着一碟卤味边吃边聊。路远说,他的顾虑都是虚的,别人哪有他那眼力瞧出这种细微变化。

“算了,我也没那命。”吴跅摆手说。

女儿走出房门打招呼,她一张小脸,黄皮寡瘦,营养不良很久了。

“叔叔好。”女孩小声又无力。

四下安静,暴雨打在铁皮屋顶的脆响,像是某头怪物咬住了吴跅的家,慢慢合上嘴时尖牙磨蹭铁皮的声音。

女孩坐在一旁,打开廉价的全息屏,看起了动画,这是她唯一的消遣。家里没钱给她买任何娱乐设备,也没钱开通什么娱乐节目。

“叔叔,这是我爸自己做的。”她略微自傲地说。

动画里是一个站在海边的母亲,她头戴闽南浔埔风格的簪花,望着对岸的海岛。她从簪花上摘下一枝干茱萸,扔在水里,茱萸遇水涨大,直到变成一艘狭长的画船,母亲翻身跃入,驶向海岛。“她要去救她女儿。”吴跅女儿说。

这是老少皆宜的动画,但路远很难定义它的画风,底色是明亮鲜活的浪漫主义,深得宫崎骏的神韵,构图又多以留白为主,像是中式水墨画。画面在各种基调中平滑挪移,快速反映着乘船女人的内心,夕阳西沉,世界的阴影逐渐包住光亮,女人心中满是对未知的忐忑。

最吸引路远的是那艘画船的色彩与材质。它的涂色并不均匀,有着油画的肌理,是整个画面的焦点与重心。

“我专门在手稿上用油墨对这艘船上色,然后对它进行高分辨率成像建模,将材质一比一还原到成片中。”吴跅注意到了他在看那艘船,“材质决定质感。”

对某个局部进行如此精细的成像,就为了捕捉它的材质。路远无法想象有人会在动画上这样做。

他妻子蓬头垢面地下工回家了,见来了客人,慌乱疲惫地打了声招呼就收拾起客厅,把后背对着客人,藏起她憔悴的脸。

“试一次吧。”路远劝他。吴跅抬手让他别再说了。

“出什么事了吗?”他妻子转头问。

“没什么,在聊一种动画新技法,比较贵,随便了解下。”

“没事,我挣得来,我现在都快比得上那些老员工了,经理挺看重我的。”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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