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谎游戏
作者: 杨健葛老大的露营基地驻扎在鸣沙山旁,骑着大漠的边沿儿坐落了几间玻璃房子镇守绿洲。非专业游客想要深入沙漠探险的,这几间房子是他们的不二选择。
傍晚时分,团队已经大呼小叫地出发,营地接待员正拉上帘子准备打烊的时候,却在文创区的那些服装道具里,发现一位落单的不速之客。
她姗姗来迟,在各族传统服饰里挑挑选选。大概就是这份磨叽耽误了出发。她相中了一件暗红羊毛斗篷、一只尖顶毡帽、一双防沙羊皮靴子和一张薄纱飞巾。看这架势,这位是要打扮成楼兰姑娘,奔赴心中的漠北,拍上一组羡煞旁人的大片。
最近的团已经开跋,但迟到的生意也是生意,接送散客的沙漠摩托已提前在门外热车。接待笑问客官准备去哪条线路送死?对方豪气冲天——去罗布泊!接待扑哧一声没忍住笑出来。自从“秘境”新城官宣将在太阳墓遗址落地,想进罗布泊抢一眼新鲜的游客就多了起来。他们大多属于从没进过沙漠、不知深浅的小白,但孤身前来的年轻女性属实不多见。
所谓“秘境”,目前还是一片荒芜的工地,接待好心劝阻,说没有沙漠旅行经验的新手还是先在鸣沙山附近体验一下再深入无人区,这边建议呢,您要不就在大本营安顿了今晚?
那女子却固执己见,说自己大老远过来可不是享受酒店的,还说她父亲当年来此,也是一人一车勇闯大漠。接待问她爸呢?她说再也没有回来。接待愕然。
签完旅游合同,坐实了这单买卖,接待又不失时机地推销起游客中心的留言墙,素锦做的便签,十元一张,经得起岁月考验,童叟无欺。她还没个正形儿地说:“这生死合同都签了,也顺便留下点遗言吧——万一真就回不来呢?”
明显是精心设计的营销话术。来此作死的游客大都是奔着刺激来的,稍加挑衅就越发地好胜。这女子自然也不例外,视死如归地说道:“写哪儿?”
“往里数第四道墙。”

女子细看了看那一整墙的留言,片片素锦上寄满了相思,都是表白、誓言和许愿。她惊诧于这么多人都有去无回,敢情立个遗嘱很有必要?
接待告诉她,人们给未来的自己写信,多是为了完成壮举后来取,以便豪言壮志或无病感怀几句。有些干脆就忘了,一搁好多年,喏,你看……
女子看到一封锦书,经年残缺,久已蒙尘,其上依稀撰着:
“不要进去!”
后座载了女人,摩托师傅本能地开启了鸡血模式。他故意使坏,把沙地摩托抡呼成了过山车,在几欲倾覆的临界还不忘赠送一个个急转,似乎亟须女人的尖叫来证明自己的服务质量。沙摩一会儿山顶一会儿山下地飞驰。夕阳从女子身边划过,被沙丘巨大的影子肢解。晚风里没有浪漫,尽是飞沙。见女子全程咬牙无动于衷,师傅便兴味索然,载她到了今晚的露营地,折返迎接下一位来此自虐的落单游客去了。
营帐就扎在这几座亘古不变的大沙丘中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被泰坦巨人们环伺。女子忍不住担心,如果夜里大风移山,自己会不会就此掩埋,再也不被人发现。那沙丘的身后耸立着一座高可问天的信号塔,有如一只痛与痒的单摆,恰好停留在中间。野风自在拂过,去远处的荒漠里逗弄风滚草。为了振兴西部旅游,一座混合现实的城市——“秘境”将在那里拔地而起。
五花八门的帐篷围住一辆废弃的房车,一只馋嘴的柴犬在大大小小的天幕下转悠。领队就地折了好些梭梭柴,准备入夜后架起篝火。他说晚上吃烤肉和火锅,并得意地宣称:火锅,是正宗的重庆底料,烤肉,红柳的,啤酒,随便喝!篝火旁一位维吾尔族小伙调着马头琴,见女子走过,就嬉笑地冲着她唱起来。女子则大方地取下墨镜和飞巾,呸掉嘴里的沙子,回敬了一记白眼。
先行到达的游客们已经四散找乐。年轻的情侣们在山上滑沙,伴随着夸张的尖叫,把沙丘平顺的皮肤划拉得伤痕累累,用几秒钟的刺激换来归途的狼狈,扛着滑沙盆上山时却还是一副不知疲累的满足。一对中年夫妻明智地歇在沙山顶上看日落,影子掉落在营地这边,标记出另一个胡茬大叔的邋遢身影。这大叔看上去是自驾来的,穿着不伦不类的军大衣,颓在自个儿越野车里养神,夹着烟的手搭在窗外,腿上一本《无人区搭讪指南》被晚风随缘地翻着。女子问他一个人?他就反问,你不也一个人?显然他并没有学以致用,领会书中秘辛。女子便意兴阑珊,回头关注起山上的“西西弗斯”们,他们两步一迈三步一滑,在刃口般锋利的坡脊上艰难地跋涉,留下一弯一弯无悔的新月。
日头消沉,没入巨人的肩膀,引发无数赞叹。其实沙漠的傍晚除了来得晚,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为了贪景多看一轮日落,空虚的人们不惜脚力追上西面的山头。夸父们的快乐让女子难以共情,这荒漠不知为什么这么吸引人,明明什么都没有。
云在日落处盗火,天边裂出最后一道红霞,暖黄的空气沉淀下来,人们慵懒地踱回营地。胡茬大叔已经开始对影独酌,领队则从车里搬出了一组卡拉OK机,一个人在那里起范儿,唱的都是“闯码头”之类的歌。见列位客官陆续折返,他忙不迭招呼就座,一打一打起开啤酒罐,把速冻食品囫囵扔进锅里。
和一桌陌生人吃火锅实在不得劲儿,要说,这简直比一个人吃火锅还要寂寞。游客们可能是真的饿了,饿得聊不动天,场面上就剩下舌根被辛辣灼痛的嘶嘶声,逗喂那条守嘴①的柴犬竟成了最受欢迎的社交方式。
作为团队领导,领队是不能接受冷场的。他捉起话筒,开始张罗大家做自我介绍,殊不知这个艰巨的暖场任务却让场面更添尴尬,大家微笑不语只顾埋头苦干——酒没喝到位,谁愿意在陌生人面前敞开心扉?领队不死心,又在桌上祭出两打啤酒,并表示此行前面就是无人区,每年都有游客在此失踪,生还率不到一半。大家不如就说说,究竟什么事想不开跑这里来冒险?
见酒不孬,胡茬大叔就下车来讨。领队摁住酒水,说让他拿故事来换。
“没有故事,”大叔说,“我是个写小说的,正是才思枯竭了才四处采风到此,谁知这地儿更加枯竭。”
一听是小说家,女子竟一脸阴阳怪气,说你们小说家是不是整天没正事儿,就知道到处采风啊?
职业无贵贱,大叔感到被冒犯,反问她是干什么的,不上班跑这儿来玩,不也挺闲得慌吗?
女子就着啤酒嚼着烤肉,说自己是心理学专家,是来敦煌市里开会的,听说这里要建个什么沙漠新城,才顺道过来玩玩。
大叔咬开拉环,把不屑吐到地上,嘟囔一句“还不是来玩的”。
见气氛有些跑偏,领队遂找身边的维吾尔族小伙儿碰杯,让他分享分享此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小伙儿张嘴就是一口迷惑的维腔官话:“呀,不是你请我这儿驻场来的吗?”
落日的灰烬晕染着领队的脸,青白相间,好不精彩。这位第一天上班的驻唱歌手兴许还没有意识到,今天可能也是这份工作的最后一天了。
好在意犹未尽的中年夫妇从沙坡上下来了,他们当仁不让地担当起气氛救星,“还能弄怂①?到这儿的,当然都是来参观‘秘境’啦!你们真该爬上那最高的沙坡头瞧瞧,嘹咋咧②,不愧是现实与虚拟结合的仙境,壮观得很!”
秘境新城目前只有几座信号塔,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热情和迫不及待的脑补。可这想象里的自嗨没能引起共鸣,现场依旧死气沉沉。一轮自我介绍下来,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自述,根本打不开八卦的话匣。
领队的职业生涯遭遇了滑铁卢,抱怨说自己常年在这条线上出没,深知每个冒死前来的游客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唯独今天的客人们不够爽直,说起话来隔靴搔痒,缺乏诚意。
面对领队的激将,大家口是心非地敷衍着,并指出他在生还率的问题上也是危言耸听。领队无可奈何,为免英名毁于一旦,不得不祭出自己多年以来叱咤导游界的撒手锏,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虚伪,不妨一起玩个说谎游戏。
“说谎游戏?”
游客们意味深长地互相打量着,顿生兴致。人们虽然不爱说话,但对说谎还是充满了热情。
领队终于得到了想要的氛围,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把真话混在谎言里一吐为快,就当是集体心理治疗了。大家萍水相逢,不妨敞开心扉,露营结束后谁也不认识谁不是?”
“有意思,谎言不能被证伪,那就是真话。”大叔略有所思,算是默许入局。
他的观点女子难以苟同,但作为心理专家,应付个把测谎游戏应该还是游刃有余的,勉强了一下,她也“屈尊”表示自己同意参加。
在老板的要求下,维吾尔族小伙儿极不情愿地率先打样。他自称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手,为了摆脱狂热女粉丝的纠缠才躲到这无人区里来的……他的自吹在其贫乏的想象力里难以为继,很快淹没在一众狐疑的眼光中,只好自罚一杯,用一次失败的打样完美解释了游戏规则。
“在这个游戏里你可以满嘴跑火车,但请务必自圆其说,一旦穿帮就得罚酒。”领队提醒众人,“故事要真实,逻辑要闭环,要知道人在说谎时是很难编织细节的。”
确认大家理解和接受了规则后,领队正式宣布游戏开始:
“从现在起,在座的各位不再需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说谎游戏第一轮:别处
游戏开始,领队亲自示范。
在他的自述中,他成了一名卧底警察,伪装成领队守在这无人区里,是为了逮捕偷猎者。他说话时一脸肃正:“我怀疑偷猎者就藏在你们中间,于是我精心设了这个局,请君入瓮。”
大家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见大家不信,领队从兜里掏出一把枪放在桌上,营地里这才有了些若有若无的严肃气氛。
“我现在开始审问,所有人不得说谎,我可是带着测谎仪的。”说话间,领队煞有介事地抚摸起身边那条柴犬。毫无疑问,它现在是条警犬了。
歌手捡起桌上的枪来,为自己和大叔点上一支烟。在座客人将将上好的发条瞬间松懈下来。领队瞪着小伙儿直来气。
那“人气”歌手却没心没肺地继续自说自话:“我其实吧,没撒谎,真的是命犯桃花,没办法,都是粉丝。我这人呢,又心软,伤谁的心都不忍……”
这次照例没人搭理他。
几个小年轻不痛不痒的发言之后,轮到那对中年夫妻了。妻子有些吞吞吐吐,只说自己是和丈夫出来周年旅行的。丈夫打断她,说游戏可不是这样玩的。妻子反觑,问那要怎么玩?丈夫含蓄着声音,“要讲实话。”妻子立马会意,“好吧,那我坦白了,我俩不是两口子,我们是出来偷情的。”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点燃,在座手里的碗筷敲动起来,纷纷送上敬佩和祝福,这是非不分的鼓励着实不怀好意。
“咱不装了吗?亲爱的。”丈夫诙谐着脸,不吝调侃妻子。后者反手就是一锤,“是啊,我可是有老公有小孩的人。这位呢,是我大学时期的前男友,我们这是旧情复燃,大老远地跑到沙漠里来偷情,你们说这是图啥?”
“无人区没有信号,不容易被发现?”丈夫像是在征求意见。说完两人便笑了场,带动起新一轮畅饮,空气逐渐升温,气氛也随之跑偏,故事满足了窥私者,真假倒没人在意。
四月的沙漠在冰点附近试探,火锅和酒精却在人的潜意识里助兴,借给它们喉咙,便能发出贪婪的坏笑,添一把柴火,温度就浓烈得怪异。女子琢磨着这些人的心态,在没人认识的地方肆无忌惮,被生活压抑的灵魂蠢蠢欲动。
她摸出手机打发无趣,发现果真不在服务区,不由朝周遭的黑暗里窥探。那高高的信号塔依旧耸立在沙丘后面,显得无比讽刺,就像人们的谎言,亦真亦假。
微醺的胡茬大叔灌了一口酒,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你们撒不撒谎我不管,我确实就是一臭写小说的。虽然沉迷于写作,我却不敢以作家自诩,作品寥寥,反响平平,挣不到钱被老婆嫌弃,苦了孩子也跟着我潦倒。”为了自证所言,他摸开信号空格的手机,老早前的信息里塞满了他老婆的抱怨:“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去采风,女儿你也不管,是不想过了吗?”“不好好上班,写那些破小说有什么用啊?”“有本事赚点稿费补贴家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