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捕魂器
作者: [美]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 译 _ 毛沫编者按:
詹姆斯·帕特里克·凯利(James Patrick Kelly)是美国著名科幻小说家,曾荣获雨果奖、星云奖和轨迹奖,小说已被翻译成二十一种语言,代表作品有《十的十六次方分之一》①《像恐龙一样思考》《燃烧》等。除了作家身份,凯利还是一位优秀的科幻编辑与教育者。作为编辑,他与约翰·卡塞尔合编了多部不同科幻流派的小说集;作为教育者,他在南缅因大学的创意写作硕士项目中任教,并在中美多个科幻写作训练营中担任导师。
《捕魂器》为我们揭开了遥远异世界的一角:魅力非凡的异族大使,被掳走当作宠物的克隆人,以及耐心潜伏、设计营救后者的“家人”。当捕魂器徐徐展开,一场有关复仇与拯救的大戏上演。但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究竟谁才需要拯救?
在经历了多年的谋划与推演、明面交易与暗地手段、无数愤怒的不眠之夜与无数冷静的算计之日后,就在此刻,克拉丽的机会终于来临——来自第四世界的大使、异族人泽尼-哈尔维尔·阿舍,正迈进她的陈列馆。
为了顺应当地人对外星生命的排斥心理,这位异族大使化身为一名人类男性。当然了,他美丽惊人。有人将异族人比作地球传说中的精灵,他们的魅力无比强大,只用轻轻地点一下头,就足以让新婚丈夫抛下新娘,让母亲遗弃襁褓中的婴儿。这种力量究竟是某种通心术,还是某种信息素,抑或是强大的权力和财富所带来的诱惑?这并不重要。克拉丽早已把自己武装起来,不受异族人的隐藏力量所影响。从大使降临到这颗星球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开始服用情绪抑制剂。其实她也并不需要任何情绪。因为,自从泽尼-哈尔维尔·阿舍毁掉了她的生活后,她心中便只剩下一种感情,没有任何化学药物能够将之摧毁。
她那没用的助手埃洛兰眼下正在异族人面前卑躬屈膝,显得非常愚蠢。克拉丽溜到了一个展柜后面,柜中陈列着一件由蕾丝、皮革与糖丝编织而成的瀑布状雕塑。她满足地观察着自己的猎物。这位异族人使者身材纤细,几乎如孩童般娇小,但他那双如克拉丽拳头般大小的眼睛和露出一排整齐白牙的笑容,瞬间就让他成为房间的焦点。他身穿一件午夜蓝的外套,衣袖松垂,露出修长纤细的双手。他精巧的手指天生就该拨动竖琴的琴弦,或者女人的心弦。
“这里展示的是哈玛希高级纺织品,我们有最顶级的收藏……”埃洛兰说得又快又急。
“是的,吾肯定你们有。”阿舍打断了他,“吾现在想和你们老板谈谈。”
时机到了。但是克拉丽从藏身处走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计划出了极其糟糕的岔子。亲爱的、挚爱的、失踪的珍娜丽,她那一批克隆姐妹中的一员,竟然跟着绑架她的人走进了陈列馆。
即使已经十四年未见,即使珍娜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和面容,也不再天真无邪,她还是认出了自己的姐妹克拉丽。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她那惊恐的目光刺痛了克拉丽干瘪的心。完了,计划全毁了。是的,姐妹重逢本来是克拉丽计划的一部分,但那是之后的事情,得等到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她会丢下克拉丽吗?珍娜丽是否猜到了她的姐妹打算做什么?然而,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了。
“特使大人,”克拉丽走上前,微微鞠躬,“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我是克拉丽·哈玛希。”即便服用了情绪抑制剂,她仍旧感觉异族人目光逼人,需要用尽全力才能稳住自己,恰似迎风而立。“欢迎您,先生。”
泽尼-哈尔维尔·阿舍低了下头,“吾听闻过你这家地毯店,克拉丽友人。”她不确定他这句话是不是一种轻视。哈玛希陈列馆确实出售本地与外星的厚毛毯,但绝不是一家地毯店。克拉丽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控制自己不要盯着珍娜丽看,以免吓到她。在异族人把珍娜丽从她们的先祖之地掳走之后,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苦涩的岁月早已让克拉丽变得苍老,她还通过各种手段刻意模糊自己的容貌。珍娜丽仍旧是惊人地美丽,就像克拉丽曾经的模样。她那一头锈红色的卷发环绕着白皙的面庞,身穿一件高领白袍,可能是为了迎合某种古老的对新娘的幻想。她的姐妹看起来并没有感到生气或者悲伤,而是害怕地躲在了特使的身后,仿佛害怕克拉丽一样。她就这样接受了自己所受的屈辱吗?甚至在享受?难以置信。克拉丽试图想象自己如果是珍娜丽会怎样,她的姐妹正抬手捏住挂在自己颈圈上的一条装饰性玻璃链。
“怎么了?”阿舍注意到珍娜丽,“她不会伤害你。”
珍娜丽一言不发,却将链子的另一端递到了阿舍手中。
“你永远也不知道怎么就惹到了宠物。”阿舍没有道歉,“它今天有点儿受到了惊吓。”
克拉丽真想把链子夺过来,徒手捏碎,让玻璃碎片扎进自己的掌心。“不用担心。”她说。她的话是对阿舍说的,而不是对珍娜丽,“她在这里很安全。”
“这家店还挺不错。”阿舍指了指四周的陈列架和展柜,还有挂毯与墙上排列的架子,“吾能在这里找到适合送给好朋友的礼物吗?比如说,一份特别的礼物?”
克拉丽的微笑很僵硬。她知道异族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了布下这个陷阱,她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甚至私下散播她在搞非法收藏的小道消息。但她一定不能心急,剧情还没到最后,还有一场戏要演。“请让我带您欣赏我的珍藏。”她试图用手势示意埃洛兰把珍娜丽带走,但这个助手实在没用。她明天就要开除他——如果还有明天的话。
异族人对那些包裹在可移动骨架上的真人大小的尼龙雕像毫无感觉,更没兴趣欣赏尼龙的独特属性。“它是半透明的,”克拉丽说道,“所以几层不同颜色的尼龙可以展现出微妙的肤色。您看,艺术家用针线塑造出的眼角皱纹多么精细。”他也不关心用紧绷的螺旋绳制作的碗,或者那些串在能发光的线上的布珠挂饰。他走过了图克图克人用不同材料做的紧绷织物雕塑,未予置评。克拉丽执着地向他介绍起一幅二十二世纪的法国挂毯,“您看它的花边十分经典,布满了花束,还有建筑学中的螺纹装饰,环绕在旧地球上非常精美的悬浮风景画。这里描绘的是东方人的生活,朝臣坐在摩托车上,看这里,还有这些植物、鸟类、僵尸……”但阿舍已经走远了,越过了一块由编织大师库曼雷织就的大不里士①风格地毯,以及那些链甲西装。克拉丽赶紧追了上去。
他翻动着那些挂在伸缩展架上的福维亚地毯,就像在翻一本他并不打算阅读的书。“吾想为一位特别的朋友挑选些特别的东西。”他说。然后他靠近了她——太近了——他那双巨大的黑眼睛一瞬间抹去了克拉丽对于计划被破坏的所有忧虑。在那一刻的支配中,克拉丽对她的姐妹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
嫉妒。
“还有更好的。”她挣脱了异族人的威压,重新振作起来。
“一些尚未定价的藏品。我原本不打算卖的。”
“把最好的留给自己,倒是种生存策略。”他轻笑道,“不过,吾还是想见识一下,就算不买。”
“当然可以,大使。不过,您的同行者最好留下来和埃洛兰待在一起。”她提高了嗓音,希望唤醒被魅惑的埃洛兰。计划或许还能够被挽救,但绝不能让珍娜丽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不要。”珍娜丽开始发抖。
阿舍回头瞥了她一眼,好像已经忘了她一直跟在后头。“克拉丽友人,你把我的宠物刺激到开口说话了。”他拉了拉她的链子,她便弯下了腰,低垂着头,“平常它在外人面前可没这么大胆。”
“我……想……”珍娜丽的嗓音沙哑得几乎让人听不清,“……去。”
她微微抬起眼眸,正好对上克拉丽惊愕的目光。
“吾理解不了这种行为。”
克拉丽生怕他会惩罚珍娜丽,嘴里嘀咕个不停,“没关系。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我只是以为她……它留在外面会更舒服。我住在这里,你看,我的房间有点乱。”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当异族人犹豫时,她差点儿犯了一个错误,几乎伸手去拍他的肩,以引他朝陈列馆后面走。“请,”她说道,“我的荣幸。埃洛兰,你可以关店回家了。”目击者越少越好。“埃洛兰。”
“真是太周到了,克拉丽友人。”阿舍松开了珍娜丽的链子,但又摇了摇链子,发出清脆的响声催促她动身,“放心,宠物会被拴得很牢。”
克拉丽的陈列馆后面有四个房间:卧室、浴室、小厨房和一个办公室。办公室是她吃饭的地方,也是她与外界联系的地方,面积几乎是其他房间总和的一半。为了准备这次到访,克拉丽清空了所有关于她的克隆姐妹的痕迹,包括那位早已死去的初代姐妹、那个在家族选择她来营救珍娜丽之后便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她用从未见过的男人的照片替代了那些回忆。衣柜里挂着他们可能穿过的衣服——如果她曾经有勇气谈恋爱。这里散落着一些她本可能送出或收到的礼物:一只装满最新空气花的花瓶、一座复制的船钟、一套用作锅架的熔岩瓷砖、风筝、晶体以及一些古董轮毂。但最吸引阿舍注意的,是克拉丽为自己保留的艺术品。异族人指了指一把椅子,珍娜丽便乖乖坐下。他把玻璃链盘绕在她的大腿上,她便低头望着它,神情沮丧,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命运的迹象。然后,他大步走遍房间,端详着针织的蕾丝吊床、林格威尔染血的战袍和莎莉·梅里·卡里的《裹犬》。他停留在库曼雷的大不里士地毯前,而这地毯挂在卧室门的旁边。“你的陈列馆里也挂着一个。”他说。
“那个是仿品,大使。”克拉丽说,“这个才是真迹,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了,无价之宝。”
阿舍挥了挥手,把钱的事抛到一边,仿佛那是一股难闻的气味。他仍然对克拉丽的收藏不满意。虽然这只是她为了掩盖真正目的而搭建的骗局,但她依然为自己挑选藏品的品位感到骄傲。自从异族人带走珍娜丽以来,陈列馆和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物品,成了她这段生活的唯一见证。然而,他对这些都提不起兴趣。此刻她也开始怀疑,这些东西是否真的曾吸引自己。
“吾听说过,”阿舍说道,“一块地毯。”
克拉丽感受到剧情的走向正在把他推向她的目的,“我有很多地毯。”
“时间宝贵,克拉丽友人。吾可不喜欢浪费时间。”他的语气一变,突然间他们之间已不是在对话,而是他在下命令,“一块活的地毯。捕魂器。”
克拉丽被异族人的魅力完全震住了,倒吸了一口气。这种极乐的感觉也会带来伤害吗?她知道答案。“那本该是个秘密。”
“还不够秘密,克拉丽友人。拿出来。”
这块地毯上装饰着叶子和花朵的图案,背景是蓝色的,是一块十九世纪的仿制品,模仿的是一件十七世纪的原作,曾在《波普的波斯艺术调查》中提到过。她跪了下来,用手指掀起地毯边缘,把它卷起来,露出了地板下一个封闭的空间,三米宽,五米长,半米深。一片与地面平齐的X-玻璃铺在上面,保护着里面的东西。
异族人轻声说:“原来它真的存在。”
“正如您所见,大使。”
除了那些用来吓唬小孩的恐怖故事,克拉丽的捕魂器没有任何记载。它是由莫森集体创造的一种惩罚工具。严格来说,它并不算是纺织品,而是一种类垫状食肉植物群落。这些地毯经过基因改造,能够同化那些拒绝集体化的人,是莫森人用来控制异见者的工具。
由于莫森集体足够开明,禁止了死刑,所以只要这些植物群落依然存活,所有被判囚禁在捕魂器中的人,实际上是永生的。莫森集体大约在两百年前溃败分裂,而克拉丽的捕魂器依然鲜活如初,和当初捕捉第一个异见者时一样。
“想更近些看看,大使?”
克拉丽指向控制器,当玻璃收起时,她便将双手按在地毯的半透明表面。像往常一样,地毯的表面在她的触碰下轻轻下陷,温暖而丝滑。地毯下面,那些头颅仿佛漂浮在一层清澈的黄色羊水中。头颅的脸颊轻触她的掌心,又迅速沉没,眼睛透过她的指缝盯着她,眼神平静而模糊,嘴唇微张,露出漆黑而无生气的舌头。蓝紫色的静脉和鲜红的动脉交错扭曲,血液在其间涌动;一束束毛茸茸的神经节连接着这些被诅咒之体的意识。
克拉丽一直觉得捕魂器的脉动有种催眠般的魅力。她曾花费无数时间在它旁边,用指尖而非耳朵聆听,试图捕捉那些被困者的信息。有几个夜晚,她甚至赤脚走在上面,还有一次,她在对自己虚度一生的绝望中,脱光了衣服躺在上面,思考着是否要切开皮肤,将自己交付给捕魂器。她相信,被捕的人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不安,但并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