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泓静静的湖水永远明亮

作者: 谢保杰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秋之际的傍晚,在皖北的一个小镇上,我和我的一个兄长喝光了桌上的一打啤酒,然后独自一人登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我知道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学习过、工作过,这里有我自从少年时代就留存的足迹,也有我青年时代欢乐与痛苦的记忆与念想。临上车时,母亲还在不停地抹眼泪,我不停地安慰她,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我能理解母亲此时纷乱的心情,儿子要离开这里,她有点不舍;另一方面,她又有点高兴,儿子终于要离开这个封闭、沉闷的小镇,即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绿皮火车在黑夜中呼啸着向北驶去,车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陪伴着一夜无眠的我,也唤起我不绝如缕的思绪。我知道我路途迢迢地去奔赴一片新的天地,那里不只意味着诗与远方,也是我那段时期对新生活的全部幻想。绿皮火车晃晃荡荡,经过漫长的十八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达北京;又经过一番辗转,我到达北大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办理入学手续,收拾停当后,已是傍晚时分。穿过校园里花花绿绿的标语与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凭着直觉来到曾经在梦中无数次光临的未名湖畔,我知道这一次不是在梦中,也不是幻觉,湖边的垂柳,周围行人的絮语,还有湖面上升腾的水汽都在提醒着我。我没有身边走过的年轻人那么幸运,在十八九岁的年华与未名湖相遇,并在这里尽情挥洒青春飞扬的时光。在我生命的年轮上,我来到这里已经很晚了。在这之前,在皖北的那个小镇上,我不止一次地在文字里遇见它,受它蛊惑;也不止一次地读着谢冕先生的《永远的校园》,知道这里有一片水,一片灵动之水,在自己内心里不停地荡起涟漪。我知道在那个安静得有点沉闷的小镇上,这一片水是自己漫长的青春期永不褪色的念想。

顾不上旅途的劳累,我沿着未名湖慢慢地走了一圈,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坐在岸边的一块青石板上。此时的南方还是溽热难挨的夏季,这里的空气已经沁出阵阵秋天的凉意。落日的余晖在温柔的湖面上平铺下来,每一个波纹都被照得光辉灿烂;远处的博雅塔也在夕阳的光芒中愈发显得庄严沉静。对于我来说,南方夏季漫长的燥热、煎熬已远去,此时的自己内心平静如水,透明如烛照。我知道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更容易看清时间并看清自己的身影。往后一段岁月,这片湖水将和我相伴,在我伤心的时候它会陪伴我,在我快乐的时候它会和我分享,像我远在故乡的亲人一样。我在湖边安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天空落满黑暗然后又渐渐浮起星光。

在入学第一年,学校没有宿舍,我租住在北大小东门外的平房里。每天从图书馆出来,走到未名湖的东南角,就是博雅塔下,再向东北方向走,经过第一体育馆,就到小东门。出了小东门向前走,有一个丁字路口,路口向东走就是东西走向的成府老街。老街街面狭窄,弯弯曲曲地连通了北大东门和清华西门。沿着成府老街向纵深走,有很多大杂院和小胡同。临街的平房都是酒吧、咖啡馆、小饭店,著名的酒吧“雕刻时光”“闲情偶寄”就在这里,再向前就是北大学生特别喜欢的万圣书园。一直到今天,这段老街给我的印象除了昏暗还是昏暗。每到晚上,站在成府老街上向东看,能看到成府路上飘忽不定的灯火;向西能望见孤零零、黑魆魆的博雅塔,像鲁迅笔下的枣树一样,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白天看不到几个人的老街,一到晚上,大家都像夜行的小动物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昏暗的酒吧里挤满了当红的诗人,长头发的艺术家,还有无所事事的都市流浪者。大家进进出出,高谈阔论,夜夜笙歌。曾经有几次,我也无所事事,混进酒吧,坐在昏暗的角落里,蹭看过一些非常小众的电影。当时只觉得这是寻常景象,没想到我见证了成府老街消失前最繁华的一幕。

我每天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从湖边经过,未名湖就在身边,其形象也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逐渐充盈、丰满。清晨的未名湖是安静的,湖面升腾着的潮湿的气息里混合着空气中的煤烟味,湖边的树叶满浥着昨夜的灰尘。走在湖边,晨风的吹拂让人感觉阵阵发凉,放眼望去,只有少许的行人与锻炼身体的长者漫步其间。只有到傍晚,未名湖才迎来它一天中最喧闹的时刻。路灯下忽长忽短的人影中,有成双成对的恋人,有慕名而来的参观者,有寻奇访胜的诗人,有心怀憧憬的中学生,他们踏着或轻松或沉重的脚步,来到湖边完成各种不同形式的心灵与情感上的交流与呼应。未名湖四时不同,呈现着各自不同的风景。我看见过它春天的花开与夏天的浓荫,也看见过它秋天的落叶与冬天的飞雪。特别是秋天,未名湖及其周边的风景包含着繁复的意蕴与形式。天气晴朗的时候,从图书馆或者五院里走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缤纷多彩的世界,满地的银杏叶一片金黄,清澈的湖面与近处的山丘一片空疏。在晴美的阳光照耀下,远处红楼上的琉璃瓦,眼前博雅塔上的金顶都散发着金光,明晃晃地直逼人的眼睛。瓦蓝瓦蓝的天空又高又远,让人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偶尔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暖中透凉,这时带上一本书在湖边的山坡上坐一坐,山朗气清,应该是无上的享受。如果足够幸运,还能看到松鼠在树林里跳跃。当然,未名湖的秋天也有残忍的一面,特别是在连绵秋雨中,那些古老的建筑、石碑,石碑上漫漶的文字以及周边的山水都氤氲着破败、衰飒的气息。在湖边走过,满地是衰败的落叶,周边是断壁残垣,让人不免产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联想。

有一年,母亲从南方来看我,我迫不及待地带她去未名湖边看看。说来可笑,在南方见惯了大江大河的母亲对这一片小小的湖水有点失望。我们沿着湖岸漫步,她只对湖对岸的红楼和屋顶上雕花的飞檐、漂亮的斗拱,还有回廊上朱红的圆柱子感兴趣。母亲不识字,体会不了这一汪湖水对于儿子的意义。我曾在信中、电话里无数次描述过的未名湖,在她看来,就如乡下的一片普通的池塘。我不能怪母亲,我想起了来自江浙的周作人,在水乡长大,本来对水颇感亲近,但是看到北京泥塘似的许多“海”后,实在不甚满意,还说这样的水“俗气寒伧气”,即使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我想这可能是生活在水乡的南方人认知上的偏见。

这一片不大的水面,汇聚着周边风景山岚烟云之自然灵气,也养育着从水边走过的一代代年轻人欢乐与忧伤的灵魂。就像一首诗所说:“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都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作为一个地理空间,这片水不仅是一个休闲娱乐、漫步消遣的地理实体,更是一片被想象与修辞,诗歌与故事同时打开与照亮的实体。一代代年轻的学子从湖边走过,他们犹如湖底的鱼儿一样,源源不断地给这片水提供诗意的滋养,这一片水之所以有灵气,要感谢那些鱼儿永不休止的孕育。我曾经在湖边看到一个男生,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撩拨其湖水,制造出水花的声音,然后对着手机说:你听,你听,这是未名湖的水声,这是鱼儿唱歌的声音。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恋人是什么反应,但是此时此刻那个男生仿佛自己就是跃出水面的鱼儿。

对于一代代青年学子来说,这一片湖水不仅是花前月下的闲情逸致,象牙塔下的逍遥自在,还鉴证了在每一个历史的危机关头,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历史担当。从沙滩红楼至燕园,从民主广场到三角地,现实空间的位移并没有斩断历史与精神的赓续。从李大钊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到鲁迅说的“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再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青年学子“团结起来,振兴中华”的振臂高呼,一代代青年学子从来不是冷眼旁观者,他们青春的血液里涌动着现实关怀的激情。有一年冬天,我从湖边走过,远远就听到有呐喊声传来,起初只是断断续续的几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密集、清晰,连绵成一片。我翻过小山坡,看到一队队民国装扮的青年学生在湖边结伴前行。男生穿着长衫,围着白围巾;女生则是齐耳短发,身穿天蓝色的对襟上衣,黑色的裙子。他们举着鲜艳的旗帜,在寒风中奋然前行,呐喊声沸腾在未名湖的上空,似乎是在唤醒沉睡的大地。恍惚之间,我自己也仿佛置身于风沙扑面的历史中。后来才知道这是学生剧团在拍摄纪念“一二·九”运动的影视作品。他们呐喊的场景,融眼前的柔美与历史的雄健于一体,如镜头一般真切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久久难以忘怀。一代代青年学子并没有沉湎于象牙塔下流连忘返,而是于朝朝夕夕的弦诵之声中把青春的最强音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这是这所大学最可贵的地方。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同窗柳君相约,晚自习以后,去未名湖边跑步。每天晚上十一点钟,我们从宿舍楼出发,穿过学五食堂和静园草坪,再穿过一片黑魆魆树林,就来到了湖边。湖边行人稀少,在昏暗的路灯的掩映下,冰冻的湖面散发着银白色的光。我们两人边跑步边背诗,相互激发。柳君的专业是古代文学,我是现代文学,柳君背诵一句古诗,我则背诵一句现代诗相和,似是游戏,又是功课。有一天大雪封湖,天地一片混溶、苍白,被积雪压弯的松柏好像开着满树的繁花。我们在咯吱咯吱的雪地上奔跑,跑累了,就站在湖边山坡上的路灯之下朗诵诗歌。柳君是南方人,他经常朗诵其同乡诗人陈三立父子的诗歌:“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在昏暗的路灯下,能看到衣衫朴素的柳君清瘦脱俗的面容,他眼睛里有光在闪烁,嘴里有呼出的热气在蒸腾,少年心事当拏云,自是一番潇洒气象。我那时特别迷恋普希金,背诵了很多普希金的诗歌。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还时常想起在湖边跑步的情景,那些冰雪覆盖的夜晚不仅有我们关于寒冷的记忆,还有我们青春的热血、深藏的激情,以及对文学的迷醉。

经历过许多丝竹乱耳、案牍劳形的岁月,现在回头想想,那是自己距离文学最近的时刻。有一年在北大遇到柳君,事业有成的他依然有年轻时候的风采,谈起当年在未名湖边诵诗的情境,他还记得。我问他有没有勇气再次相约去湖边诵诗,柳君笑笑作罢。大家都不再年轻,往事已经失去了发酵、沸腾、爆发的热力,留给我们的只有平静与淡漠。就算我们可以重新走一次,恐怕再也找不到当时的心境,它已经随着青春的花开花谢而远离了我们。

因偶然的机缘落脚于此的年轻人,最终都要打上这片水留给自己的印记。海明威年轻的时候在巴黎生活过,他曾这样说过:“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此后一生中不论你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个流动的圣节。”那么对于每一个在湖边走过的我们来说,或许可以这么表述:假如你有幸在年轻时候到过未名湖,生活于其中,那么此后一生不论你走到哪里,未名湖都与你同在。就像一个在水边贪玩的孩子一样,他总有回家吃饭的时刻,大家最终都要离开这里,离开这片波澜不兴的湖水,带着这片水给予的明丽的幻想与漂浮的激情,开始实实在在的人生。

世纪之交的未名湖,留下了一个外省青年第一次离家远行,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求学的故事。也是在一个平常的七月的清晨,在凉风的吹拂下,空气中依然是呛人的煤烟味。就像当初轻轻地来到这里一样,我也轻轻地从这里出发,穿过简陋的南门,汇入大街上潮水般的上班族的车流中。虽然未名湖与自己的生活渐行渐远,不再密切相关,但是那泓静静的湖水如记忆里的灯光一样,仍然明晃晃地闪亮着,吸引着自己时时返顾。毕业以后,大家都留在了北京。我也经常有机会再来湖边默坐、呆想,有时是理理自己纷乱的思绪,有时不为别的,只是来看看,看看石舫、看看花神庙、看看翻尾鱼、看看博雅塔、看看走在湖边的白发苍苍的先生与年轻的学生。有一年初夏,我曾和一位来自东北的姑娘相约在湖边散步。昏黄的路灯下,人来人往。我们走到湖的北岸,有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迎着我们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大束花,一元钱一枝,我买了一枝,送给了身边这个扎着马尾巴的东北姑娘。她很羞涩,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后来,这个扎着马尾巴的东北姑娘成了我的妻。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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