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世之居

作者: 燕燕燕

大墓阴凉,静如圣殿,因我们的造访添了温热和聒噪。这座东汉时期的豪门之墓,阔大考究,虽被多次盗扰,仍遗留有金饰、珍珠、象牙牌饰、青瓷罐等贵重陪葬物。墓中清理出了分属十六个人的骨骼,有男有女,有成人亦有孩童。他们是不是家族亲属?为何会同时离世?汉代多在墓前立碑,墓内不放墓志铭,这十六人的身份与死亡之谜将永远不能破解。

此地是济南的三官庙村,数年前村民们清理池塘,看到了淹没于水底的古墓。它形制别致,以打磨光滑的青砖砌成拱形券顶,罕见的双墓道将墓分为东西两区,各有四间砖石混筑的墓室,中间设一条过道贯通。我和考察团的同伴穿行墓室,每过一道门,都会看见门楣正中刻着一只高浮雕的羊头。它们长了一张严肃的窄长脸和两只螺旋状弯角,额头上装饰穿璧纹,小圆眼睛向外鼓鼓地凸起,像极了患深度近视的老学究。

在一块带有榜题的画像上,左侧一人坐在案前持刀切食物,上方挂着鱼和肉。一个梳髻的妇人站在对面,手里捧着罐子。画面正中有两扇大门,门旁刻“君舍”二字,这是墓中仅有的文字。大门右侧是一位正面端坐的宽脸男子,身材魁伟,头戴进贤冠,穿右衽长袍,双手笼于袖中。他应当就是那位“君”了,也是大墓中最重要的主人,石上的屋舍代表着他生前的府第。

北京的刘老师走过来与我打招呼。我忽然想起,自与他相识以来,每次谋面,都是在看墓的活动中,这实在有点荒诞。“刘老师,我们的相见好像都是在墓里呢。”他仰头望着半圆的墓顶追忆片刻,也笑了:“是啊是啊,大家都是喜欢看墓的人啊。”

古墓这样的地方,有些人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连参观博物馆,他们都嫌里面阴气重了些。而做文物工作的,却将访墓视作最好的旅游。去外地出差时,若是能被带着进几个当地的大墓,那就是行业内极盛情的款待了。

在南阳被两位同仁陪着去拜谒张衡墓。当年此地曾有宏丽的筑造,可惜早已破坏殆尽,目前所见的墓园是后来修缮的。站在“汉尚书张公墓”碑前,我记起他晚年时写的一篇《冢赋》。这篇赋像是在赞美某座王陵,也可能是为自己的墓室所写。他描述了大墓的营建过程,需要平路、砍林、凿石、起垄、构椁、以大石与竹子围挡、栽灵树、雕石像、修隧道、筑祭祀的庙堂、掖门、直渠,使其有舟车之道和交通旧馆。至于最重要的地下墓室,修建得更是“奕奕将将,崇栋广宇”,主人住在里面体感非常舒适,“在冬不凉,在夏不暑”。

张衡是一位思想超前的古代人,他研究天文地理、数学科学,有多项发明创造和科研成果,但在对死亡与葬制的思考上,仍是沿袭传统的观念。赋的末尾写道:“幽墓既美,鬼神既宁。降之以福,于以之平。如春之卉,如日之升。”他认为,把墓建造华美了,死者就能安宁满意,自然也会为子孙赐福,保佑太平。这里用了两个热烈活泼的意象:春之卉和日之升。它们象征着生者的生活,同时也是对死者在另一世界生活的祝祷。

张衡所生活的东汉,厚葬之风盛行,“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对永生之地的敬畏,对生命之谜的追问,成就了独特的墓葬艺术。幽墓中美的不只是墓室的建筑,还有陪葬的器物、墙壁上的装饰、棺椁的制作、墓主的穿戴。死亡如此玄妙和盛大,桩桩件件,都务必慎重。人们在构筑幽墓美的过程中,也消解着对逝者的哀痛,以及对命运的恐惧。

我居住的城市,七千多年前就有人类在此生活,地下也叠压了一层层的墓,在数千年后的农耕、基建时重现天日。我看过的年代最早的墓,是大汶口文化时期的。在一片城池的遗址上,省考古队发掘了十几座竖穴土坑墓。我蹲在一座四人合葬的正方形墓坑边上向下望,覆盖的土层已清理干净,人骨和器物还没有提取。三个成年男子和一个不明性别的小孩,并排仰面直卧在棺中,整体形状仍是好的。每人的腹部或手边都放着一两块铲子形的玉钺,有的墨绿色,有的深灰色。小孩的那块最小巧,握在左手里,是嫩一点的青绿色。墓里设计了装陪葬品的头箱和边箱,在葬具与墓壁之间还有一圈夯土制成的二层台。台面上原先摆放的高柄杯、大口尊、摇响器、折腹罐、盉、鬶等几百件陶器,在地表的震动中多已碎裂,挤压堆积在赤褐色的泥土中。

斑斓的碎陶片当初也是烧造规整的明器,棺边散落的猪骨和獐牙,是下葬时亲属举行祭祀的痕迹。墓中的这幅光景,宛如一件名为“时间”的作品——虽说这个名字过于平庸,无奈我一时想不出更精妙的替代。

城南几十公里外有一处商朝贵族墓群,早年发掘时我还没参加工作,只能后来从考古报告中领略商文明的风采。在数百座墓葬的记录中,我看到了一座保存较好的女性墓,尽管只有一张黑白线图和寥寥数语。葬具是一棺一椁,为了辟邪与防腐,棺内铺撒了厚厚的朱砂。二层台上放有皮质和木质的彩绘盾牌,另有一组诡秘的堆塑,是用贝壳、骨器、獐牙、玉器、陶器和石块组成的一张兽面图。头部器物箱里装了青铜的鼎、簋、角、爵、觚、樽、卣,上面的铭文显示女主人是史氏家族的成员。她的胸前佩戴着一套玉组件和一串紫晶的玛瑙串饰,头部两边分别有两件相同的瓷豆,摆放的人将一只正置,另一只倒扣,用意难测。墓里没有殉人,一只殉葬的小狗,躺在她身下的腰坑中,脖子上系了小小的铜铃。

她的墓不远处发掘出几座车马坑,多是两马驾一车的配置。有一座里面埋了一辆单辕车,两匹马分别侧卧在车辕的两边,背对着背,后腿被压在车厢前侧下面。它们被精心装扮过,头上佩戴着华丽的辔饰,一串长长的海贝项链,从嘴里绕进鼻孔,再在头上缠一圈,额头上还系着贴金箔的当卢。有了车马,也要有人驾车,后侧的车厢下便是一个车夫。他俯着身子,面朝下,双手反缚在背后,身体的中段被压在车厢后侧下面,头颈和腿部则从两边露出,像是遭遇了一场车祸。

商文明是伟大的,也是残酷的。商墓中既有纹饰深奥、器型威严的青铜器,又有无数令人胆寒的殉人。在殷墟参观时,我看到了更多的车马坑。木质的车子朽烂后与泥土融为一体,考古人员在展厅里现场工作,拿手铲和竹签将车的轮廓一点一点剔出来。车夫和马的血肉俱被泥土吸净,留下几副洁白的骨架,根根分明。

几年前,也是在城南的乡间,一处东周贵族墓地的发掘开始。这一项目影响甚广,我也先后多次去过现场,看到每一座墓里都蜷缩着几个殉人,龇牙咧嘴,表情狰狞。我不忍多看,将目光转到那些绿锈斑驳的青铜器上。它们倒卧在黄土中,正是最耐人寻味的时候,半隐半现的姿态和气息里,透露着无上的荒凉与沧桑。而一旦离开墓室的母体,经过清理修复摆进博物馆明净的展柜时,它们却失掉了这时的气韵,样子也显得木然起来。

秦汉之际,陶俑渐渐代替了人殉。墓中开始出现众多以兵将和奴仆模样塑造的俑,天真俏丽者有之,憨厚勇武者有之,令幽墓里祛除了凶恶的血腥气,补充进了灵动的艺术美。但在西汉时期的岭南,一个与中原断绝往来的边陲小国仍未脱掉野蛮的风俗。那年我去广州,到南越国第二代王赵眜的墓中参观。一进墓门,下了斜坡,便觉有肃杀之气。这种感觉,可能与事先知晓曾有十五个人随赵眜一同埋葬在此处有关。东侧室里葬的是他的四位夫人,发掘时漆棺与人骨俱已腐朽,只余身上的饰物和印章。一位左夫人的花鸟纹玉组佩十分稀有,另一位右夫人的玉组佩里含着连体双龙、玉璧、玉环、玉璜、金珠,更加的复杂贵重。此外右夫人还有一枚金玺印,证明的确是她的地位最高,最享恩宠。尽管如此,并不能令她逃脱殉葬的劫难。

后来在展厅里,我见到了她们的丈夫,准确地讲,是他的一套丝缕玉衣。那玉衣形状逼真,头罩、衣裤、手套、鞋子齐全,看上去太像是个人了。古人以为用玉衣包裹可以使肉身长驻,事实证明它并无此种功效,不久主人便如脱壳的金蝉消失无迹。先前见过汉代的金缕玉衣和银缕玉衣,是以金银穿缀起一块块长方形的、灰白或灰绿的玉片,暗沉沉的,硬邦邦的,珍贵却呆板。南越王的这套是用红色丝线穿缀的,不止色泽鲜艳,还显得柔软贴身。他下葬时的打扮华美极了,除了玉衣,头下枕的是丝囊珍珠枕,口里含着一大团珍珠,身上身下覆垫着圆形大玉璧,颈上的玉佩长至膝间。他独自长眠在主墓室里,珠玉围绕,腰间两侧摆了十把长铁剑和九枚金玉印玺。

北宋的洛阳有个叫宋四郎的人,他本青史无名,之所以能被后人知晓,是因为留下了一座带铭文的壁画墓。

洛阳的古墓博物馆里展出了几十座从原址挪移来的不同朝代的古墓。我这个看墓的人,一时在汉,一时在唐,一时又到了魏晋宋金。一墓有一墓的气质,或沉郁厚朴,或秀逸细腻。宋四郎的仿木结构砖雕壁画墓,则是漂亮有趣。门楼造型可爱,檐瓦古朴,斗拱精巧,与生宅毫无二致,分明就是一户人家的样子。门楣的中间,更是镶嵌了一块刻有铭文的方砖,类似主人家的门牌。

砖上写着墓主人的名字宋四郎,洛阳新安县人,此墓的制砖人是贾博士和刘博士,画墓人叫杨彪——工匠画师们,不在意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墓中,深埋地下。墓室是他们的作品,创作者的名字需要留在作品上。

引发研究者兴趣的,是砖上所记的下葬日期,“宣和八年二月初一”。宣和是宋徽宗的年号,总共才用了七年,故而推测宋四郎应是在宣和七年(1125)年底去世,准备次年二月下葬,所以为他造墓时,铭文砖上就预先写下了日子。但谁能想到,转年徽宗就让位给了钦宗,这一年变成了靖康元年(1126)。若依收藏界的说法,“宣和八年二月初一”,便是珍贵的错版砖了。民间的小小失误,其实映射出了历史的无常和吊诡。而靖康的年号,不过也只存在了短短两年。

正对墓门的主壁上,是男女主人的画像。一道紫色条带束起的黄色竹帘下,垂着紫地白花的帐幔。帐幔内一对夫妻,袖手相对端坐,脸上含着笑意。丈夫宋四郎,长脸细眼高鼻,相貌周正,身着白袍,旁边站了一个穿绿袍持青壶的男仆。宋夫人梳着高髻,紫色衣裙,可能因为脸部画面有些斑驳,她显得比丈夫老相。她的旁边是一位端红盒穿粉裙的女仆。中间的长桌上摆着酒注、茶碗、果品等物,后面有一架屏风,上面笔墨淋漓,似是草书写就的诗文。

在二十一世纪的某天,看着这对十一世纪夫妻的画像。他们的肉身已经在光阴中朽腐,而他们生命中的那一场宴会,却仍未散场。

那宴会,在当时叫作“开芳宴”。名字好听,意思也浪漫,是丈夫为向妻子表达爱意,置办的独属于两人的酒席,席间通常要安排歌舞表演。就在他们侧前方的西壁和东壁上,分别绘了一幅红牡丹怒放图,一幅杂剧演出图。夫妻二人饮酒、赏花、看戏,虽是黄泉之下的幽冥世界,却如此明亮、温柔,像一个锦丽的春日。

开芳宴是夫妻恩爱的象征,在宋金时期的合葬墓中时有出现。从洛阳回去后,我读了著名的白沙宋墓发掘报告。此墓建于元符二年(1099),比宋四郎的墓早二十多年,墓主名赵大翁。宋四郎、赵大翁,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就像是家境殷实的富人。

赵大翁墓中也有一幅开芳宴。画中的他,身材较为矮小,黑衣黑帽,白净的圆脸,留着两撇小胡子,眉眼温顺。赵夫人则穿了深红色衣裙,宽形脸,两条略呈“八”字的眉毛,眼角稍稍吊起。与宋四郎的夫人一样,她也显得比丈夫年纪大些,坐在他对面,瞅着他,很像慈爱的大姐姐。桌上摆满酒器茶盏,一男一女两个仆人,手捧酒瓶果盒服侍着。还有两个胖胖的女仆,从屏风后面露出半个身子,向外探头探脑的——这都是极其日常的细微——壁画墓的迷人之处,也恰就在这里。

沿着春日午后的小路,我们走进一户院落,这儿杂草丛生,废弃已久。推开堂屋破烂的木门,光线照见几张歪斜的桌椅,上面布满陈年灰尘。屋子中间堆了一蓬枯草,同事将草扒开,地上露出一个幽深的洞口。

位于村民家中的这座东汉墓,在清朝末年就已暴露,后来地上建了民居,户主心态平稳,把墓当成自家的菜窖使用——也正是这个原因,迟迟不能发掘。直到近年眼看房屋即将坍塌,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前期工作已经做了许多,此次过来,是陪同事们拍几张照片。来之前,我并不打算下墓,不过看到同事抓着绳子跃入神秘之境时,心就动了,也早听说里面有以往不曾见过的东西,便决定下去一探究竟。

我穿了一件香云纱长袍,也顾不上爱惜,将粗麻绳的一头拴在腰间,再让另一同事拽着另一头。蹲下,双手扒住洞口边缘,将身体垂在洞内,手再慢慢松开,改为紧紧握住绳子。上面缓缓往下放着绳子,我向地下坠落。墓底离地面约有十几米深,其间我一度产生失控的恐惧感。同事在下面接应,将我扶稳。站定后,打量着这无比陌生的所在,想起“上穷碧落下黄泉”,感觉已不像在人间。地上的淤土被来人惊动,有一些跳了起来,扑沾在我的头发和衣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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