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来亚海胆
作者: 唐棣一
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玩耍过的地方,如今成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对于一个当时还没见过大海的孩子来说,海也不过是眼前这样了。慢慢地,随着采煤塌陷,水上又出现了很多岛。我那儿的夏天,会游泳的孩子每天都不想回家,他们会游向那些野岛,一直在岛上玩到天黑。据说,岛上没有路,除了树下的小块土地,大半的岛像个筛子似的,露着湖水。听去过岛上的孩子说这些时,我总是十分着迷。那些岛真神奇,不时被淹没,不时又从另一处水面下露出来,所以我们也来不及给它们取名字,更不知道今天看到的岛和昨天登上的岛是不是同一座。
从岸上到岛上,也没有路可走。在那些不会游泳的日子,我常常忧伤地站在水边,对着小岛,投去羡慕的眼光。回忆起我学会游泳,第一次登上那座野岛时的喜悦,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真想学着历史上的某些大人物,大笔一挥,赐小岛一个名字,好证明自己来过。我到现在还记得,从岛上游回岸边时,左肩感到一股水涡划过,然后看到不远处一片水草丛中,有个紫色的球在动。我游过去细看,发现原来那个球上还长着很多刺,像是扎在鱼头上。最初我以为那是一条怪鱼,后来才知道,那个像海胆的东西叫藻球,也是紫色的,长满了刺……
二
长大后有机会去到马来亚附近的岛屿,我就想去看看那边的海有什么不同。不得不说,东南亚的海是我见过的最接近想象的海。这么多年来,我陆续看过北方的海、南方的海,可是它们总是只让我想起故乡那片湖水。当然,还有长得像海胆的藻球。东南亚的海似乎和记忆无关,只能被想象出来,特别不真实——而这些,全是超乎我想象的部分。
初到马来亚,我跟当地负责接待的人表示自己想去一些无名岛。那些旅游用的岛没意思,无名岛则往往有意外的东西可看。本地人伸手一指,笑着告诉我:你看!马来亚海上有那么多岛,即使有名字也没人记得清,不就是无名岛了嘛!有道理。还有另一点是,既然看不懂听不懂那些岛名,对我来说,它们就的确是无名的。海中的岛上都住着不少生活原始的人,有人称这些人是“海上吉卜赛”,一生以海为家。这些皮肤黑黑的人,似乎有自己的语言,我在岛上走动时遇上过几次,现场情况是,彼此看对方都觉得新鲜,只能比比画画,也没法深入交流。
今年4月下旬,我不仅再次看到了果冻色的海,还意外去到马来西亚沙巴州的一座岛上拍外景。去小岛的路上,迎接我的是一场雨。这场雨从我下飞机就在酝酿。当时,我刚一身大汗地排队走出小机场,还来不及抱怨,又被室外的热浪给了一个下马威。接我的司机是个小个子,口中说着似是而非的中文,接过行李装进后备厢。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我以为一会儿就到目的地了。谁知道墨绿色的破轿车刚走了一会儿,就被一个铁栅栏拦住了去路。栅栏像是临时挡路用的,后面是一条伸向丛林之中的石子路。我坐在车里,拿起相机镜头一扫,就在取景器里看见路面上爬过一只两米长的土蜥蜴。司机和跟在我们后面另一辆车的司机在路边的油棕树下简单商量了一下,然后上车,载着我,往相反的方向开。
另一个方向足够漫长,几乎耗尽了一个游客的好奇心。这辆车里虽然有空调,可还是颠簸太久,走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而且是双向路。每辆车的车速都很快,毫不相让,对面的车驶过来,几乎擦着车门而过。我对着车窗,好几次看见逆向驶来的车上的人惊恐的脸——对方估计正在看风景,却忽然被我吓了一跳。一路上的风景是:东南亚原始的森林、砖红色的土地、大片大片长得像草的香蕉树等。
最后,那场雨是我还在车里就下起来的,雨点子出奇大,砸在车窗上啪啪直响。车在雨中行驶了一段,司机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可能要到了。等车停好,司机先下车帮我拿行李,我一下车,眼镜就蒙上了一层雾。那股熟悉的热浪,又追到岛上来了。
三
我在沙巴州南部这个无名岛上,又看到了一群“海上吉卜赛”的孩子。也许,这些孩子刚从别的马来亚岛上来到这里,三五个人,高高低低,排着队,在路上闲逛,一边走,一边对路人伸手要吃的和喝的。他们脸上是一种无所谓的神情——即使被拒绝,也不会有什么难过的表情,只是继续在街上闲逛,继续伸手讨要。伸手要东西,更像是一个交流举动。在他们心中,似乎另有一套和我们不同的秩序——也许,每个岛上的小子都是这么长起来的。
和这些小子差不多年纪时,我也不睡午觉,更愿意在街上闲逛。北方农村的街头,天气一热,就经常看不见行人。东南亚的岛上不太一样,天气热过好多倍,路上也总有人来来往往。我实在受不了岛上那些小店里过强的冷气,有时就只是跪坐在路边台阶上缓缓。
眼前这些小子在大太阳底下追逐着踢足球,通常对我视而不见,除非我手上拿着饮料或者吃的,他们才会瞥我一眼。这时我一摆手,他们就以最快的速度,脚上带着球,拥到我前面。等我把饮料让给他们中的某个孩子(可以看出谁是头儿,哪个孩子来接饮料,你最好给他,再由这个孩子分给其他孩子。),他们还会回报似的起哄,让我开一脚球。
在我的回忆中,自己走下台阶,脚一沾地面,热度就上来了,眼前立刻一阵发黑,剩下,就只记得他们带着银色的影子,嗖嗖地追着球,跑向了远处。
四
码头边上的海鲜市场也是无名的。本来,名字就是用来辨认事物的,它并不需要名字,因为岛上就只有这么一个市场。远近岛上的人和住在岛上的游客全部在这里完成交易。傍晚时,我通常在市场旁边的码头上坐着。这个时间,学校的孩子放学在这里坐船回岛上,出海的人则在这里上岸送货,人来人往,特别有生活感。
有意思的发现是:那些踢足球的小子出现在了码头和市场之间——有的抱着比自己个头不小的大鱼,有的拿着好几只大龙虾,有的背着一筐螃蟹,有的提着一兜海胆,有的推着一块方形冰块……听人说,他们这些人靠往市场送货谋取些酬劳。小子们拿到酬劳后,回到码头继续等活,这时有眼熟的小子,看到我拿着相机拍他们,倒是一点不回避——有时他们也会躲镜头,这时可能是被赚到的金钱冲昏了小小的头脑,几个小子手拉手站在船头,对着我这个无名的人跳起奇怪的舞蹈,唱起听不懂的歌谣,似乎是希望有人赶快记录下他们最快乐的瞬间。不用管那人是谁,重要的是,快乐一定传达出去。
离开码头后,我在市场外门口从一个无名小子那里买了一兜海胆。这小子就是下午我给他饮料的那个,他明显认出了我,一路从码头就开始追着,最后在我面前拿出一兜海鲜——我在市场上逛时问过了海胆的价格。他跟我比画三,我给了三十块,也没数兜里具体几个。我在国内没吃过海胆,也不知道怎么吃。我拎着兜子走到饭店,准备花加工费让店里给做着吃,惊动了柜台后的老板娘。老板娘是个中国人,小跑着到我们桌前,笑着说:马来亚海胆,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哦……
这是我第一次吃海胆,应该说对海胆还没有想象。她说:不如先让后厨给你打开看看,你就知道了。等待的时候,我在老板娘的欲言又止中展开了一点点想象。这个想象的过程太短暂,还没有丰富起来,就被现实破灭了。
眼前是一个打开的深灰色海胆,耳边是老板娘潮汕腔调的声音:这里的海胆肉少,灰灰的一层就是能吃的部分,和日本那种肉黄黄的马粪海胆不一样。客人在店里一般都点一两个吃就足够了。我问她:你们通常怎么做海胆啊?她说:炒饭、刺身、蒸蛋,不过,不建议刺身。
老板娘从国内到马来亚这边开饭店已经有些年头了,她笑着对我说,还是第一次见人一次买这么多海胆。我没有告诉她,我自己也不知道兜里有多少只。
看到桌上打开的海胆,头上紫色、底下灰褐色的刺还在伸展着,颤动着,我当即下决心来个海胆大餐,要不对不起戛然而止的想象。除了吃刺身怕拉肚子外,在那顿饭上,我几乎拿出了跟这种叫不出名字的海胆拼了的劲头。
后来在岛上闲逛的几天,这家饭店的老板娘记住了我,每次从她档口经过,她都跟我摆手示意,面带微笑。在她心中,我恐怕是和海胆再也分不开了——想想,以“海胆王”作为诨名,留在食客江湖上,其实可能也不错。
五
有一次和别人聊天说到人的性格,他们说到某人时用了个词——“吃了海胆”。好像海胆通常是用来形容人胆大、不怕事的。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盼望着能做一只“海胆”。别看这种不像生物的生物没有眼睛,但它有成千上万的管足和棘刺,上面分布着无数的感应细胞,可以借之感知世界——我常常想,那个不同于人类视觉感知到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呢?还有,它看起来像个球似的,看不出头尾上下,却能靠管足缓慢移动。刺则可以保护它。
之前,我看过日本摄影师森山大道的一篇文章,叫《日日皆海参》,说海参没头没尾,什么都不参与,也没有像样的工作,在海里几乎不动。和海胆相比,它太不显眼了。海胆给人可怕、让人躲着的感觉,而海参看上去很柔软,一点危害都没有。
生活中像“海胆”的人,通常被人说成锋芒毕露。过去,我以为这是一句赞美,而现在我会觉得它更接近于一句过来人的劝导。说这话时,对方已经准备好,看你这些棱角如何被社会打磨掉了——那个结果,也似乎是注定好的。
无论个人愿不愿意,生活空间都是没有选择的,这个空间里的生活样貌也彼此区别很大。我觉得,在个人的际遇里想活得舒服点,就得活成一只海胆——没法避免给人留下不好惹的印象,至少也得避免被欺负。我当然相信世上好人多,人人都有善意,所以我接受不熟悉的人对我的评价——这小子活得天南海北,个性太强,似乎不大好相处。
很多活法都是随际遇来的。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很厌恶那种有点看笑话的说法,反感那种等着看你的棱角被现实打磨成粉末,继而漫天纷飞的人。我想,他们,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日子早晚会过完,长没长着棱角的人,早晚也都是会死的。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