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和森林

作者: 甲乙

2023年春季,我几次去林中移植一些野生植物,栽种到自家的花盆里。

我让阳台植物像在森林一样野性生长,不刻意翦除或扶持任何一种。从林间移来的野生植物,以及邻居给的小葱种子,还有孙子在学校自然实践课上领来的番茄幼苗,全都栽植、播撒在二十多个花盆里。不分先来后到、身份尊卑,它们在花盆的有限空间里爱恨情仇,你推我搡。我希望阳台成为一个身边的森林。

每种植物具体生长过程和生命之美的呈现有所差异。这种差异给我带来难得的愉悦,也让我领略到植物与人类相似的生命气息。

例如鸭跖草,繁殖力特别强。当初我从林中不过移植了几棵,栽在三个花盆里,它们恣意生长,细竹节样的枝干不断地拓延空间,很快占据了阳台的一角。凌晨枝叶间花蕾点点如豆,待太阳初升顶着朝露绽开,宝蓝色花瓣烘托出嫩黄的蕊芯,晶光闪烁,碧蓝纯净。观赏鸭跖草的花,真是心旷神怡。它的花期可从6月延伸到9月。这期间,不管高温炎暑还是雷暴天气,每日准能看到它开花,而且远非一朵两朵。

再说萝藦,它是藤本植物,身躯娇柔,叶片绮丽。它环绕铁丝构成的阳台保护网向上攀登,蔓尖每每从网格腾空而上,抓住新的高度。这种铁丝导热性强,在盛夏酷暑可达到六七十摄氏度高温,但萝藦并无被烫伤的痕迹。同样,阳台上的苘麻、菊芋、紫苏都类似萝藦,在高温中长得茂盛,和在林间一样生机勃发。萝藦在这个酷夏攀到阳台最高处,藤尖翻过雨棚,脱离了我的视线。与此同时,它也在生涯的高点开放了第一朵花,并很快结出一个小船般的果囊。

还有天名精,从林中弄来时,它很快从老干长出新芽,逐次展开扇形的大叶子。它在夏秋两季总是一身碧绿,整齐雅洁,不见一丝虫洞和黄斑,像一位衣装楚楚的老派绅士。它的花朵不多,却饱满有如黄绒帽。这样一直到深冬。直至某个凛冽的早晨,它浑身冰甲,突然坐化在刚刚升起的日头下。

苘麻也不寻常。它从林中迁居到阳台,起初矮小平庸,相比一旁旺盛的紫苏族群,我觉得它会湮没无存。但很快它发力了,茎秆顶着超大的绿叶,慢慢高出了紫苏,直到长成阳台上最高的植物(萝藦、地锦等牵藤植物除外)。初秋,它开出了第一朵花,明黄的花朵里隐藏着深棕色小小花蕊,花弧底部透出鲜绿叶影,煞是雅致。开花从清早到午后,之后花朵慢慢萎缩,直到缩成暗黄的一点,但仍盘桓在原处。一两天后,一只嫩绿的麻果从残花下顶出,逐渐现出果身和犄角。果实长成,花的使命完成了。这样的花开次序延续了十轮,依然还有花开,有麻果长成。苘麻每开一回花,结一次果,身体就会长高一截。

一棵薄荷不请自来。不知它的种子是通过从森林挖来的泥土,还是鸟雀排泄,抑或是美好的初夏季风吹拂,落到了我家阳台的花盆里。它的前任是蓬勃的鹅肠菜。鹅肠菜生命力很旺,但到仲秋时也避免不了衰落。我不打算再移植什么野草替代它。但在渐渐枯竭的鹅肠菜缝隙间,透出了小薄荷歪斜(长期空间挤轧导致)的身形。原来它畸缩在鹅肠菜中已悄悄经过一个季节。现在我才注意到它。我给它留影,它歪斜着却并不摇晃,让我有点肃然起敬。在随后零下的寒风中,它依然活着,开出盐晶粒状的细密白花,组成一个花轴,白中透紫。

有时去森林走动,我顺便看看我家阳台植物留在森林里的诸多同类,比较它们所处环境的改变,其生长会产生哪些差异。

4月春风中,林间野地上二月兰族群繁茂,遍野涌动,盛开的花朵像无数只手鼓起不息的掌声。二月兰花期很长。自3月15日前后,它怯弱地出现在尚未完全消融的冻土地上,一直到6月上旬,林间还依稀可见它的花朵。

5月莅临,二月兰的空当处,最先出现小片的黄鹌菜,密密匝匝连手指头都伸不进去。但夏日里能和二月兰分庭抗礼的只有夏至草。它披戴着米粒般大小的白花,层层花朵围绕茎秆串成立体花环,无数“花环”如波浪一般漫卷林间,对二月兰不免产生压迫感。而其时刚刚面世的紫苏和虎掌,在夏至草的席卷下几乎失去了踪影。但是,夏至草来得快去得也快,很短时间它即花落结实,又很快茎叶连同籽荚悄然归于泥土,为来年再生进入蛰伏期。

葎草的厉害处,在于带有刺毛的藤蔓随性伸展,遇见野苋菜、灰灰菜、牛膝菊,便无情地加以绞缠,并以戟形大叶封盖对手的生长空间,甚至连阳光也不许照射,使之萎缩衰落,在一段时间里黯然消遁。

野生植物间的生死存亡,在于繁衍速度和空间扩张,以及某种存续生命的本能技巧。这一点尤其表现在菊芋、翅果菊、长鬃蓼等植物的身上。它们大都以生长速度和自身高度而得以占据一席生存空间。它们茎秆粗壮,叶片肥大,有一种天然的伟岸气质。这是野地生存的强者。

菊芋得力于林中仅有的一小片刺柏树的庇护,它们以仪仗式的方阵排列,高耸于其他植物上方,守住自己的传统领地。说来很奇妙,在刺柏林间只有一丛菊芋。葎草不见进入,别的植物也未能进占。也许这是由于刺柏树下缺少阳光的照射,抑或刺柏天然地可以吓阻敌手。只是它唯愿与菊芋为邻,其中的奥妙尚不得而知。

萝藦是森林里少有的不以集群方式出现的植物。它们分散在林间,一般注重预留各自未来的攀爬空间,其生存之道在于蔓枝高于众生之上。这需要快于其他植物的生长速度,才能抢占先机。我猜想萝藦的根系是相通的。我看到有两棵萝藦,跃过了身边茂密的二月兰、夏至草,在相隔将近一米处,亲密地缠抱到一起。它们亲族聚合,这一定得有地下根脉的指引。

每年的割草季临近了,野生植物将经历一场严酷的生死轮回,林地间倍添紧张气息。

我有些不舍得,抽空专门去林子里又移回几种野生植物,一棵萝藦、一棵长鬃蓼、三棵挂金灯,还有两棵龙葵。我想“拯救”的植物很多,但也只能适可而止,聊以自慰。对于无以计数的野地植物而言,我家阳台这只“小船”是无法搭救更多乘客的。当然,我的出发点也未必正确。野地植物的想法我并不能准确感知。

6月头几天,割草机的大声吵嚷使得夏日里更加燥热。割草工一声不吭,身着红色工装,在林间很醒目。

这是基于人类法则,干预自然的无序生长,对野生植物进行的一次生死裁决。

在野草间飞舞的成千上万只蝴蝶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林蝇、天牛等昆虫,其赖以生存的花朵和绿叶消弭于尘土。供鸟雀啄食的植物籽实一朝匿迹无存,它们不再飞起落下,相互唱和。老斑鸠敦厚朴实的“咕咕咕”叫声,原本是森林高远茂密的显示,而噪鹃耽于一棵大杨树上的撒娇式鸣叫其实恣意可爱。这些声音消失了,森林大异往常。

割草工干完活计两三天后,林间仍是一片空旷寂清,显得比往常高出很多。野草大都给齐根截断,根茬断口仍在溢出汁液,气息久久滞留在林间异常的寂静中。

复原最快的是葎草。它野性炽盛,一向以数量取势,又很善于自我隐藏和随机应变。葎草的茎叶生有毛刺,可以扯拽土块、枯枝等能够给它提供安全的保障物,这增加了斩除它的难度。明面上的葎草被割除而枯死,但以其牺牲掩护了潜伏的幼草,地上又绿油油一片,势头比从前更狂野。

大片复苏的,还有求米草。它的特性和葎草有相近之处,成片,簇密,但又紧贴地表。割草机刚过去,它就像流水一样重新在地面蠕动了。

最夸张的是虎掌。它肥大鲜嫩,少不更事,割草机对付它应该不费力气。但上一世的躯体消亡了,地下根脉却以最快速度发出箭形新叶,不仅保持了原始领地,还向外扩张了疆域。想想从春夏过来,它的世袭领地给酸模、二月兰、夏至草等占据,其苗裔湮没,几不可见。直到盛夏将临,有些植物过季衰老,虎掌家族才有机会收复失地,继而植株繁茂,生机勃然。它的神速复苏,取决于其隐藏在地下的一个个球状根茎,这些个球体养分充沛,足以供给新苗生长所需。别的植物根脉与之不能相比,虎掌算是得天独厚。

林子深处的一棵垂序商陆,已踪影全无,只有一蓬葎草如云席卷了它遗下的空白。

林深处有一个带土的枯树蔸,这是前时风暴摧折大杨树后,树根倾翻裸露在天空下,千百条根须朝天直立。由于地貌支棱驳杂,割草机对其无可奈何。上面仍存活多种植物,有地锦、萝藦、益母草、长鬃蓼、铁苋菜等,保留了孤岛式的多样性物种繁荣。尤其野还阳参在这迭荡时日,还有闲心开出一些美丽黄花,难得地点亮林间的寂寥时光。地锦和葎草竞相攀爬树蔸上最长的一条根须。更有趣的是,连林蝇、花大姐也不甘寂寞地寄生在这块热土上。

颇为奇特的是,一株近一人高的黄花蒿,茎秆上还有割草机刀刃留下的几道疤痕,表皮撕裂了,露出内里的本色。它全身九十度倾斜,但叶片仍绿。我搀扶它一下,它竟然挺直起来,想来它的花朵快开了。

写下以上这些,是借草木生死而兀自多情吗?也许是吧。一个垂暮老汉对于世界的体认趋于远淡,只是身边的草木让我尚存一份悲悯之心。草木清灵,会让人脱离昏昧。从阳台到森林,我期望和植物声气相投,互相珍惜,共同度过漫长又短暂的岁月。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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