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甫哀歌
作者: 向以鲜开元十九年(731)冬天,已过而立之年的李白还在洛阳龙门一带醉酒晃荡,写下《冬夜醉宿龙门觉起言志》之后,慨叹愤懑之情犹未能已,接着又写下以古乐府相和歌辞《梁甫吟》(又作《梁父吟》)为题的杂言歌: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傍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白日不照我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猰貐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梁甫吟,声正悲。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 屼当安之。
在李白的众多古题乐府诗篇中,《梁甫吟》的知名度远不及《将进酒》《长干行》等作品,但仍然不失为不可多得的抒怀言志杰作。明人陆时雍在《唐诗镜》中认为此诗“气魄驰骤,如风雨凭陵,惊起四座”。晚明王夫之亦在《唐诗评选》中称赞有加:“长篇不失古意,此极难。将诸葛旧词‘二桃三士’撺入夹点,局阵奇绝。”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很多研究李白的学者均系年于唐玄宗天宝三载(744)“赐金放还”离开长安之后的那一段时间。开元之世政治尚属清明,李白亦正值盛年,初入长安虽受挫折,然仅以为时机未至,犹冀风云感会大展宏图,故每于诗中作此等语。天宝年间被斥去朝,其后诸作便不复如此。
《梁甫吟》的曲调今天已经失传,其早期调式当起源于战国西汉年间的北方齐鲁一带的民间葬歌,曲名《泰山梁甫吟》。有人认为这个曲名是《泰山吟》和《梁甫吟》的合称。无论是一首曲还是两首曲,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均与死亡有关,是北方汉民族的一种哀歌。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东汉蔡邕《琴赋》“梁甫悲吟”的描述中找到证据,可惜当时具体的唱法和歌词均未能流传下来。东汉张衡在《四愁诗》中也提及梁父(即梁甫):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从诗中可以得知,汉代的人们已经确认梁父就在泰山一带,《梁甫咏》是一种悲苦的曲调。曹魏诗人孙该在《琵琶赋》中也强调了梁父与泰山的关联:
绵驹遗讴,岱宗梁父。
淮南广陵,郢中激楚。
何以《梁甫吟》会和泰山联系在一起?根据研究,秦汉时期,人们已经建立起“泰山主生死”“人死为鬼,魂归泰山”的信仰体系。泰山既是仙人的聚居之所,亦为鬼魂最后归附之地(具体在蒿里)。汉代纬书《孝经援神契》记载:“太山,天帝孙也,主召人魂。东方万物始,故知人生命之长短。”唐人李贤注《后汉书》时说:“太山主人生死。”北魏的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进一步记载了泰山主人生死的不同区域分工:“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主死。”泰山主生死,说的是一个较大的地理范围,具体掌管其职的则分别为亢父(生)和梁父(死)。汉代又以两山为县名:汉亢父县故城遗址位于山东济宁任城区喻屯镇城南张村;汉梁父县址则位于山东泰安市。至北魏时期,梁父城分为中、东、西三处,其中的中梁父即古梁父,地处徂徕山东南,治所在今新泰市天宝镇古城村。
泰山信仰虽然在先秦已经出现,但到了秦朝才以政府的名义确定下来,秦始皇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明确记载封禅泰山的帝王。其后,独尊儒术的汉武帝继续崇祭泰山,加上孔子对于泰山地位的独特铺垫,泰山从神灵的地位再次跃迁至哲学的境界,成为世人仰望的智慧高标。所以明代的《泰山志》才说:“泰山胜迹,孔子称首。”秦人之所以重视泰山,可能与其族属源起于东夷少昊部落相关。据《史记》载,秦人的初祖伯益,同商人祖先一样,均为感应卵生,从秦人祖先的鸟俗氏、费氏、蜚廉氏等称谓即可看出,秦人图腾为鸟图腾。司马迁认为:“秦之先为嬴姓。”先秦典籍中有“嬴邑”的记载,清人聂鈫在《泰山道里记》中引《左传》“五月克博壬申至于嬴”时指出:“嬴邑故城,在今莱芜境也。” 嬴邑故址位于泰山以东的古嬴城(今莱芜城子县村)。李江浙在《秦人起源东方考》中推断伯益部落有三个中心活动区域:一是以曲阜为中心,为秦之先的发祥地;二是以费县为中心,为伯益多年经营的兴起之地;三是以范县为中心,为伯益出任中原地区部落联盟最高首领时期的住址。文中同时考证“费”字古作“ ”,以此推断大费部落可能是最早发现野生稻并逐渐驯化为人工稻的一族。
梁父山有可能最早就是纪念伯益的,那一带正是其出生地。伯益既为秦人先祖,同时也是梁姓先祖,梁秦同祖。郑樵《通志》上就记载:“梁氏,嬴姓,伯爵,伯益之后。” 如果此说成立,那么秦人重视泰山与梁父山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为何要封泰山禅梁父呢?东汉史学家班固在《白虎通义》中解释说,帝王登基之后的封禅,其目的在于昭告天下太平;封禅泰山,因为其乃“万物所交代之处”。泰山,代表着万物的始终,是山岳的开端,也是大海的开始。封泰山,意在“因高告高,顺其类也,故升封者增高也”。既封泰山,还要下山再禅梁父山(梁甫山):“下禅梁甫之山基广厚也。”封泰山的意义是纵向的,高上加高,无限接近天庭;禅梁父则是横向的,无限拓宽大地的广阔尺度。值得注意的是,班固首次对“梁甫”进行了训诂阐释:“梁,信也。甫,辅也。辅天地之道而行之也。”这个说法虽然有望文生义的嫌疑,但一定程度上也显示了梁父山作为泰山辅助或辅佐性存在的情况。另一位东汉学者应劭在《风俗通义》中则进一步说:“梁者,信也,信父者子,言父子相信与也。”在这一观念之下,泰山与梁父山之间,形成了形同人类伦理的父子关系。唐人魏徵等在《隋书》也认可这个说法:“封讫而禅乎梁甫。梁甫者,太山之支山,卑下者也。”
关于秦皇上封泰山、下禅梁父的具体路径,司马迁记载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阴道下,禅于梁父。”这表明梁父山地处泰山的北麓,而现在的梁父山则位于泰山东南方向,两地相距百余里。或许,梁父的范围比我们现在想象的要宽广得多,泰山北侧至东侧的众多小山岳,与泰山形成父子山系的,均有可能成为举行禅礼的梁父。梁父山具体所在的不确定,导致其出现于泰山周边多处相似地理空间中,如光绪《山东通志》中即有一条记录:“映佛即梁父之音讹。古之梁父当即此山。”
有人认为,梁甫或梁父,也可能并不是山岳或地域的名字,而是一个神灵的名字。《史记·封禅书第六》中记,秦始皇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秦始皇所祭祀的,并非秦人所创,而是八种古老的神祇。其中排名第一的名为天主神,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菑南郊山下者;排名第二的是地主神,祠泰山梁父。简单地说,一个是天神,天空之神,苍穹之神,也可以称之为天齐神,实际上就是东岳大帝;一个是地神,土地之神,大地之神,也可以称之为梁父神。这个梁父神,最初可能指的是秦人先祖伯益,后来则发生了转变,开始与死神或冥王相关。联系前面提及的“亢父知生,梁父主死”的纬书传说,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其实山岳与神灵,二者并不矛盾,对山岳的崇拜必然导致对与之对应的神祇的崇拜。华裔地理学者段义孚认为,人类面对山岳时会被两种情绪所左右,一是眷恋,一是恐惧。这两种情感,我们在封泰山禅梁父这件事上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前者更多表达的是眷恋与尊崇,后者表达的是一种与死亡相关的恐惧情绪。
目前人们能见到的最早的《梁甫吟》歌词,是宋人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辑录的诸葛亮所作五言歌: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理。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郭茂倩解题说:“按,梁甫,山名,在泰山下。《梁甫吟》盖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说明诸葛亮的《梁甫吟》也是在民间葬歌曲调基础上进行的再创作,歌词虽然与死亡(“二桃杀三士”)紧密相契,营造的氛围也充满苍凉感(“里中有三坟”),但已与民间原生版本相去甚远,寄寓着一个政治家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与叹惋。诸葛亮之所以会写这样一首五言歌,与其成长的经历相关。据《泰山志》《泰山道里记》《泰山述记》等地方文献史料记载,诸葛亮出生地在山东琅琊郡阳都县(今山东临沂沂南县),因幼年丧母,很早即随父亲诸葛珪宦游于泰山周边地区(梁父县和泰山郡一带)。而后再遭丧父之痛,不得不告别故乡,随叔父诸葛玄迁居南阳。写作《梁甫吟》时,诸葛亮虽早已离开泰山,但是儿时耳熟能详的齐鲁曲调常常萦回耳际,可以说《梁甫吟》也是诸葛亮对童年经历的一次追忆。自从诸葛亮写出这首五言歌后,《梁甫吟》的民间葬歌色彩便开始减弱,抒怀言志的诗人情调成为其主流。到了唐代,只要一提及《梁甫吟》,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诸葛亮,而不再是早期的北方民间葬歌了。杜甫在成都所作《登楼》诗中写道:“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这里的《梁甫吟》,说的就是诸葛亮的作品。至于明初诗人杨维桢的《梁父吟》,基本上就是对诸葛亮诗作的一种重新摹写:
步出齐城门,上陟独乐峰。
梁父昂雉堞,荡阴夷鬣封。
齐国杀三士,杵臼不能雄。
所以梁父吟,感叹长笑翁。
吁嗟长笑翁,相汉起伏龙。
关张比疆治,将相俱和同。
上帝弃炎祚,将星堕营中。
抱膝和梁父,梁父生悲风。
尽管诸葛亮落笔已经变为咏史,咏齐景公与晏婴之故事,但其悲怆的调子,确实又与葬歌极其相似。所以,清人朱乾在《乐府正义》中指出:“(《梁甫吟》)哀时也,无罪而杀士,君子伤之,如闻《黄鸟》之哀吟。后以为葬歌。”只是朱乾弄反了顺序,不是“后以为葬歌”,而是本来就是葬歌,是诸葛亮旧曲翻新声,为民间葬歌《梁甫吟》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从此以后,诗作凡写及梁父,多多少少都会打上一些诸葛亮的烙印。
而离诸葛亮时代较为迫近的西晋诗人陆机,似乎就没有受到诸葛亮的什么影响——这可能是因为当时诸葛亮的作品还没能得到充分的传播:
玉衡固已骖,羲和若飞凌。
四运循环转,寒暑自相承。
冉冉年时暮,迢迢天路征。
招摇东北指,大火西南升。
悲风无绝响,玄云互相仍。
丰水凭川结,零露弥天凝。
年命特相逝,庆云鲜克乘。
履信多愆期,思顺焉足凭。
慷慨临川响,非此孰为兴。
哀吟梁甫颠,慷慨独抚膺。
陆机的《梁甫吟》,从诸葛亮的咏史回归到了对生命与岁月的哀叹。这应该是更接近于其葬歌的本色:日月星辰驰如神骏,宇宙万象寒来暑往,循环往复永无止息,而人的生命是多么短促啊,一眨眼就到了垂暮之年。你听,那悲风正响个不停;你看,乌云正堆叠着乌云。《梁甫吟》啊,且吟且悲凉!
在唐代诗人眼中,梁父或《梁甫吟》,已经成为一个有着明确含义的套语或习语,指向政治的落寞、生活的孤独,以及生命的迟暮。比如张九龄的《陪王司马登薛公逍遥台》:“曾是陪游日,徒为梁父吟。”高适的《别王彻》:“留君终日欢,或为梁父吟。”杜甫的《诸葛庙》:“歘忆吟梁父,躬耕起未迟。”《初冬》:“日有习池醉,愁来梁甫吟。”李商隐的《筹笔驿》:“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馀。”
回过头来再看李白的《梁甫吟》,其诗歌路径走的是诸葛亮那一条。这条路虽然是前人蹚出来的,却被我们的谪仙走得更加辽阔,更加坚定,也更加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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