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隐西湖四时中

作者: 半文

春·人间幸有蓑兼笠

西湖的春天就是一幅画,哪位画家来了,都要画上几笔。西湖的春天就是一首歌,斑鸠“咕咕”是一首歌,杜鹃“不如归去”是一首歌,提壶“有钱买酒喝喝”也是一首歌。风声是一首歌,鹤唳也是一首歌。西湖的春天最像一首诗,白居易来一首,苏东坡又一首,皇甫涍再一首。上千年,多少个诗人来了又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古的今的、有名的没名的。被反复吟诵的西湖的春天,像一首唱不完的诗,在又一个春天里,蓬勃生长。

他不清楚自己是想要画下、写下,或只是唱出这个西湖的春天。他一次一次地反复地想,如果杜牧来到这个春天,一定会忍不住地写下一首诗,关于西湖春天的诗。他写下“春风十里扬州路,卷起珠帘总不如”,他写下“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但是可惜啊!他没有写下西湖浩荡的春风、西湖猎猎的酒旗。林逋感觉可惜,这个令他仰望的诗人,理应写一写西湖的春天。他提笔,蘸墨。他要用自己的笔向杜牧致敬。他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春烟”“寺院”“茶鼓”,写下“夕照”“楼台”“卓酒旗”。端坐在西湖的春天里,可描可绘可诗可歌的物事太多。穿过孤山的深林鸟鸣,穿过湖面的千顷碧波,诗人看到了春山上飘浮的春烟,春烟下悬挂的寺院。寺院里茶鼓声声,僧众听从茶鼓声的指引,赶赴与一杯春茶的约会。

彼时,寺中有“法鼓”“茶鼓”“斋鼓”“浴鼓”“更鼓”。鼓声会说话,轻重、缓急、长短。外人或许不懂,僧众懂。僧众跟随鼓声,上堂、小参、普说、入室、用斋、沐浴。上堂击三通,普说击五下。更鼓是早晚平击三通,其余随更次击之。从茶鼓声里,僧众嗅到春茶春水春山的清香。在更鼓声里,僧众听见时间在世间行走的脚步,或许,还有南屏山的晚钟,或许,还有宝石山的经文。

他写夕阳照在楼台上,黄昏落入湖山中,只有一竿酒旗,如此清晰地矗立着,像一个隐喻。春天的西湖,是一个硕大的酒杯,可浅斟,可豪饮,可微醺,可沉醉。湖边,桃花、李花、海棠花,每一朵春花都是一个小小的酒杯,斟满春天的芬芳。弥漫的香气,比一杯酒更让人沉醉。“叽叽”“喳喳”“咕咕”,天空落下的每一粒鸟鸣,都像茶鼓,像晚钟。两只翠鸟飞过去,“啾啾”的鸣声里有湿漉漉的江南细雨,婉转缠绵。湖上,一圈又一圈,十圈又百圈,春水荡漾。

如果用春花酿酒,用鸟鸣酿酒,那是怎样一杯动人的酒?

隐居湖上,隐居在这个春天的深处,会遇见诸多动人的春意。我呆立孤山北,西湖边,遥望诗人林逋,隐者林逋。

浓吐杂芳熏巇崿,湿飞双翠破涟漪。

人间幸有蓑兼笠,且上渔舟作钓师。

夏·所喜林泉有隐居

转眼又是夏天。穿过湖面的风,捎带着夏日的体温。江南的梅雨,落在西湖的梅子上,青梅、黄梅、胭脂梅,红的愈红,翠的更翠。以梅酿酒,在一碗酒里,听取江南的雷声。

他说夏天太热,就枕一块石头。石头生出的凉,是时间深处的凉。这一种以亿万年计的凉,仿佛一下把人扯入另一世界。或者可以做一个梦,梦里,什么都可以有,什么都可以没有。那一丝一丝,又千丝万丝的梅雨,正在努力地催黄一粒梅子,亦催软眼前这一册书。书册软了,是否也是熟了?真想隐居在一册书里,一册成熟了的书,是否容得下一个人的隐居?

去看他时,他还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枕着石枕,隐在一颗梅子、一粒鸟鸣里。齿摇、发白,衰老是不期而至的访客,时叩肉体虚掩的柴扉。他把它们请进来,又送出去,和迎送一个诗人、一个画家、一个隐者一样。它们不来,他不邀请。它们来时,亦不辞拒。有时,他也出门,留下仙鹤守家,有客至,鹤自高飞。他抬头一看天上飘着一封白色的信,不必拆阅,就知道了。

那个时候,孤山,还是真正的孤山,有很深的林子,有流淌的泉水,有万物,有隐者。天幕低垂,适合饮酒。偶尔阳光,可以点茶。梅雨的缝隙里,漏下来一点阳光是最灿烂的。照在湖边新生的竹梢上。一滴透明的露珠里,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的霞光,有鱼声有鸟鸣有梅花有整个世界的倒影。或许,可隐居在一滴露水的透明里。诗人杨万里说:“餐翠腹可饱,饮渌身顿轻。”一滴露珠,有翠,有渌。若真能饮渌餐霞,或真可羽化登仙。阳光照在荷叶上,露珠滚动,更像是一整个热辣滚烫的人间,折射更多的阳光,映照更多人世百态。在一滴滚烫的露珠里打坐、冥想,做这个人间最小的隐居者。荷叶下,参差的投影里,有餐条、有锦鲤、有黄颡,它们像听见了法鼓之音一样集聚,一起打坐、冥想。林逋在荷叶上,鱼们在荷叶下,各打各坐,各冥各想。

孤山的荷叶是真多啊!田田,接天。遥想那一场梅雨,落了九百年,一直落到今天。我站在梅雨的细丝里,看荷叶上露珠滚动,看荷叶下游鱼聚会。没有别人,我和林处士的墓碑站在一处。抚摸着“林和靖处士之墓”七个字,像翻阅他隐入孤山的一生。石头真的很凉。或许,这正是他九百年前枕靠的那块石头,一直枕到今天,一枕九百年。在梅雨浸润万物的夏日,他用一块石头纳凉,用一支笔乘风。

石枕凉生菌阁虚,已应梅润入图书。

不辞齿发多衰病,所喜林泉有隐居。

秋·望中浑恐是蓬瀛

秋天,有秋天的好。林逋仰卧舟上,头枕船舷,看白云,听桨声。天上的云是真好看,有山,有水,有小岛;有鱼,有鸟,有猪狗;或浓或淡,或跑或叫。万物出生又消逝,四季轮回又淡出。不看云,不会知道看云的妙处。云朵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或许,也可以隐居在一朵云中,随风飘荡,自由自在。还是小隐好啊。不要中隐,更不要大隐。他现在,只想乘着西湖的千顷秋波,回到他的孤山去。对他而言,孤山是蓬莱,是瀛洲,是仙境。只有回到孤山,回到他的小隐里,他,才是真正的他。

卧枕船舷归思清,望中浑恐是蓬瀛。

桥横水木已秋色,寺倚云峰正晚晴。

虽说林处士不想成为林诗人,但自湖上晚归,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写一首,或者不是写,他只是高歌了一曲,偶尔被听见,被记录,被整个人间和时间记住。同样记住他的,还有西湖的山、西湖的水、西湖的春天、西湖的秋天。西湖上一只翠鸟亦记住了他。看见他荡舟回来,它迅速拍打着翅膀,和西湖湿漉漉的水汽一起,起身避让。荷花还是开得很好,用亭亭的红色和袅袅的荷香迎接他归来。李白在《越中秋怀》说:“一为沧波客,十见红蕖秋。”林逋是廿见红蕖秋。二十年不出西湖,不入尘世,这里的每一朵荷花每一只翠鸟都认得他。出,送;归,迎。一朵荷花,就是一个凌波的女子。世人说林处士独爱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成咏梅千古绝唱。宋人周敦颐说:“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林处士没说爱,亦没说不爱。爱或是不爱,有那么重要吗?梅妻鹤子,或是荷妻鹤子,有那么重要吗?或许,西湖的每一朵花、孤山的每一只鸟,都可为妻为子。没有妻,不代表没有爱,更不代表不曾爱。作为一个隐者和诗人,他有对万物的大爱与深情。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这阕词,林处士选的词牌是《长相思》。若无爱,能用此牌?他在一首词中思念谁?相思有多长?他小隐孤山二十余年,梅妻鹤子,梅无数,鹤数只,而相思只有一份。

冬·一轩贫病在颜瓢

北宋的冬天,那一场雪下得更大一些。那日的雪是突然落下的。林逋正荡舟西湖,头枕船舷,御风而行。苍穹突然低矮厚重。雪花落下,山水被模糊,天地被空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从依依杨柳风到漫天雪花舞,西湖,是别样的景色。水与岸,接于一处;天与地,混沌如初。身下的小船,似在前行,又如倒退。西湖,似一幅硕大的画。舟或人,只是画中一个小小的墨点。

但没有画框。阴冷的江南,空气冰冻琴轸,手抚琴弦,擘、托、抹、挑、勾,宫、商、角、徵、羽,只觉琴声更清,更淡,更远。

在茫茫的雪片的缝隙里,湖面兀然划过一叶小舟。舟中,一粒人、一张琴、一座小火炉。温一杯小酒,酒香也是淡的,只够温暖两个小小的鼻孔。添火,哈气,以体温焐开冰冻的砚台,轻蘸雪水,写下:

浩荡弥空阔,霏霏接水■。

舟移忽自却,山近未全分。

冻轸间清泛,温炉接薄薰。

悠然咏招隐,何许叹离群。

诗题就叫“西湖舟中值雪”。写下诗题,林处士感觉画好了一个句号,随手一扔,宣纸似一朵更大的雪花,隐入西湖的碧波。

再往回走几百年,西晋,左思有《招隐诗》。“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没有琴,山水就是琴。没有画,天地就是画。对于一个想要小隐之人,西湖的山、西湖的水、西湖的风声、西湖的鹤唳、西湖的白云、西湖的红蕖,都会说话,都在招隐。南宋遗民周密在《武林旧事》记下:“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苏轼说:“湖上四时看不足,惟有人生飘若浮。”对于欲小隐之人而言,春夏秋冬,无不适宜。

这个冬日,林逋隐居在一叶小舟中,隐居在一具小火炉中,隐居在一杯小酒中,自己为自己斟酒,自己和自己干杯。

堪怜雀避来闲地,最爱僧冲过短桥。

独有闭关孤隐者,一轩贫病在颜瓢。

江南的鱼鳞瓦,有最深的乡愁。黑瓦上的白雪,越堆越高。这样的雪天,只适合饮酒。“学士饮留佩,诗人愿解貂。”不说解貂,五花马,千金裘,将出只为一杯酒。

“余强饮三大白而别。”别谁?今日,还有谁可以告别?还有谁值得告别?一个孤隐者,不唱离歌。

西湖的冬日,是终点,亦是起点。贫穷,病痛,都不是终点,只是起点。孔子很少表扬人,但那一天,他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他反复地说着:“颜回真是个贤人啊!”因为他还没有见到千年以后的林逋。

冬日正好。冬天的林逋和春天时也是一样的,安静、淡远。他像一滴水,消隐在西湖的四时之中。

责任编辑:田静

上一篇: 霖霖雨
下一篇: 浅水湾的脚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