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浅水湾的脚迹
作者: 贾九峰一
跟着别人的脚迹,我走进了墓地,又跟着别人的脚迹,来到了你的墓边。那天是个半阴的天气,你死后我第一次来拜访你。我就在你的墓边竖了一株小小的花草,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魂。只是说一声:久违。我们踏着墓畔的小草,听着附近的石匠钻着墓石或是碑文的声音。那一刻,胸中的肺叶跳跃了起来。我哭着你,不是哭你,而是哭着正义。
1937年3月,萧红从日本回到上海,由许广平先生引领着来到了鲁迅墓前。她写下了这一首《拜墓诗——为鲁迅先生》。
庶近五年之后,1942年1月22日,萧红病逝于日本侵占的香港。她临终只留下一句话:“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呼兰河传》刚刚出版,《马伯乐》尚未完结,生命定格在三十一岁的萧红,来不及书写属于自己的半部“红楼”,来不及道尽半生的冷遇白眼,随着端木蕻良抱紧骨灰瓷瓶的哀痛脚步,无声无息地掩埋在了人迹罕至的浅水湾。
战火弥天,焦土遍野。萧红之墓——小小木牌之上,端木为她留下仅仅四字。无碑,更无碑文。
二
1942年11月20日,戴望舒第一次来到萧红墓前。
1905年生于浙江杭州的戴望舒,1928年即因《雨巷》的发表名震诗坛。1938年年初,戴望舒来到香港,受邀《星岛日报》,担任副刊《星座》的主编,凭借港岛的特殊环境编发了大量宣传抗日的文学作品,《星岛日报》一跃成为抗战时期香港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1939年2月,戴望舒致信身在重庆的萧红,邀请她和端木为《星座》撰文。
4月17日至5月7日,《星座》连续刊发萧红《旷野的呼喊》。此后数月,萧红相继寄出了《花狗》《梧桐》《茶食店》等多篇稿件。10月19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为纪念鲁迅逝世三周年,准备举行集会。戴望舒为配合这一重要活动,特意从18日至28日连载萧红的长篇散文《回忆鲁迅先生》。
随着重庆遭遇频繁空袭,萧红说服原本打算避祸桂林的端木,二人决定飞赴香港。其中最具说服力的理由,便是香港有最可依赖的朋友戴望舒。1940年1月17日萧红夫妇抵港,仅稍作安顿,戴望舒便前来造访。作为香港文协的当家人,戴望舒为萧红安排了一次盛大的欢迎餐会,关照他们很快以文协总会会员的身份加入香港分会。《呼兰河传》自9月1日起开始在《星座》连载,至12月27日刊登完毕。整整四个月的时间,戴望舒为编辑、审稿和排印费尽了心血。奠定萧红文学史地位的这部扛鼎之作的问世,戴望舒可居首功。
1942年年初,萧红已衰病缠绵,沉疴难挽,而此时的戴望舒也面临日军的逮捕。
1942年5月,经挚友叶灵凤多方奔走,戴望舒终获保释出狱。11月20日,他不顾病痛缠身,仍由叶灵凤陪同,步行六个小时首次来到浅水湾凭吊萧红。
1944年8月,戴望舒又一次来到萧红墓前。他在9月10日《华侨日报》发表短诗《萧红墓畔口占》(诗中注明时间为8月20日):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漫漫长夜,正是这一束耀眼的山茶花,寄托着诗人与萧红对民族解放事业必将曙光降临不可动摇的坚定信念。“这首诗是望舒晚年的代表作,写出他的丰富、深刻和成熟,写下他一生中最好的、伟大的诗篇!”
1945年9月,在奉命离港前夕,戴望舒第三次来到浅水湾,特为萧红报告抗战胜利的喜讯。随行人杜宣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
9月下旬,一个台风刚刮过的下午,望舒带着新波、紫秋和我去浅水湾……我们在浅水湾原来游泳场的沙滩上,看到了一丘孤坟,坟头上插了一个木签,上面写着“萧红之墓”四个字……她是鲁迅先生亲自培养出的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今天竟埋骨于此,只看到一抔黄沙,面对着无垠的荒海,怎不令人悲愤交加。
三
1942年11月20日,叶灵凤就站在戴望舒身旁。这一次凭吊萧红墓的荒凉萧瑟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们去时距离她的安葬时期已经有半年以上,但是由于当时的浅水湾是荒凉少人迹的,墓上的情形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在一道洋灰筑成的大圆圈内,有由乱石堆成的另一个小圈。这就是萧红的葬处,中央竖着一块三尺高的木牌,写着“萧红之墓”四个大字,墨色还新,看来像是端木蕻良的手笔……
1905年出生的叶灵凤是江苏南京人,毕业于上海美专,1925年加入创造社。二十年代,他放下画笔开始写小说。在小说《穷愁的自传》中,他写下了这样一段:
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钱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面到露台上去大便。
青年人的轻浮刻薄,到底还是开罪了鲁迅,被大先生冠以“唇红齿白”“流氓才子”之名而大加挞伐,造成了当年一段有名的文坛公案。1957年,叶灵凤到得上海,专程来到鲁迅先生墓前,默默表达了“悔其少作”的心意。直至去世前一年,他还在香港《海洋文艺》上撰写专栏,其中开首两篇《大陆新村和鲁迅故居》《景云里》都是写鲁迅先生,平实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鲁迅的尊崇。
三十年代叶先生先在上海编辑报刊,抗战爆发后随《救亡日报》先广州后香港,自此定居香江,直到1975年病逝。
1957年版《鲁迅全集·三闲集》之《文坛的掌故》的注文中有如下字句:
叶灵凤,当时虽投机加入创造社,不久即转向国民党方面去,抗日时期成为汉奸文人。
有趣的是,同在1957年,还戴着这顶“汉奸文人”的帽子,叶灵凤受到邀请访问了北京。两年后又应邀到京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庆典,政治上一直受到新中国的礼遇。文字上的否定与政治上的肯定,成为系于叶灵凤一身的谜团。1984年年初,香港金融界大亨胡汉辉在一篇忆旧的文章中提到一个人名叫陈在韶,曾在抗日期间被国民党中宣部派到广州湾搜集日军情报:
陈要求我配合文艺作家叶灵凤先生做点敌后工作。灵凤先生利用他在日本文化部所属大冈公司工作的方便,暗中挑选来自东京的各种书报杂志,交给我负责转运。
谜团至此得以解开,只可惜叶先生已于1975年作古,不可能亲眼看到时间为自己正名了。1981年新版《鲁迅全集》里,在《革命的咖啡店》注文中提到:“叶灵凤,江苏南京人,作家、画家。曾参加创造社。”至此,“汉奸文人”的帽子彻底摘掉了。
叶灵凤曾有接替戴望舒主编《星座》的经历,具体交接时间未见文字记载。但二人时间上接替入狱却是有据可查证的。1942年5月,戴望舒经叶灵凤营救出狱。而叶灵凤8月即被捕,羁押三个月后释放。这就是为什么二人直到11月才共同来到萧红墓前。
1957年年初,叶灵凤以萧红生前好友的身份发表《寂寞滩头十五年》,痛陈“萧红墓已经被糟蹋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3月,又到香港中英学会就萧红墓的保护问题专门演讲。在香港文艺界同仁的不断呼吁下,萧红墓终于得以自浅水湾迁至广州银河公墓。护送萧红骨灰回归的当日——1957年8月3日,叶灵凤在香港《文汇报》发表《萧红墓发掘始末记》,对此事做了详尽的记录,香港文艺界超过六十人在九龙红磡永别亭举行了送别会。叶灵凤主祭,祭文由曹聚仁执笔。在萧红微笑的遗像两旁,垂挂着叶灵凤代表香港文艺界题写的挽联:
人赏奇文,证才气纵横,亦遭天妒
魂归乐土,看山河壮丽,待与君同
四
聂绀弩与萧红初识于1934年12月19日鲁迅先生组织的一次梁园聚会,此后一起在鲁迅先生支持下创办文学刊物《海燕》。聂萧二人是鲁迅先生最忠实的学生与朋友,二人之间的友谊也因鲁迅先生而持续了一生。
生于1903年的聂绀弩是湖北京山人。弃职逃亡日本期间加入“左翼作家联盟东京分盟”,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聂先生早年以杂文登龙文坛,雄辩恣肆、反复驳难、淋漓酣畅的文风,使他成为继鲁迅、瞿秋白之后又一位杂文大家。1947年6月聂绀弩转道香港主编《文汇报》,1951年奉调回到北京。
在栖身香港的日子里,聂绀弩先生去到浅水湾悼念故友萧红,并留下了一首无限低回的抒情之作《浣溪纱·扫萧红墓》:
浅水湾头浪未平,秃柯树上鸟嘤鸣,海涯时有缕云生。
欲织繁花为锦绣,已伤冻雨过清明,琴台曲老不堪听。
这是香港四年之中的哪一个清明?五十年代之前只写新诗从不写作旧体的聂先生,在他晚年出版的《散宜生诗》一书中,将这首词收录在了最末部分,也留下了他创作最早的旧体诗作。经在香港的老朋友罗孚推算,这首《浣溪纱》大约最迟是1950年的作品,原因是聂绀弩有“喜欢在事后补诗”的习惯。在他1951年离开香港之前,这一首名作已经在朋友间广为流传了。同来凭吊萧红的还有诗人秦似,而秦似是1949年夏天离港北归的,所以若是清明节的祭扫,也只能是1948或1949年。
1964年聂绀弩南游广州,又一次来到萧红墓前。年逾花甲的老人挥泪写下《萧红墓上》六首,其中有句:“匍匐灵山玉女峰,暮春微雨吊萧红。”“浅水湾头千顷浪,五羊城外四山风。”作为最早发现萧红写作天赋的人之一,聂绀弩说:“萧红!我希望你能像大鹏鸟那样飞得高,飞得远!”
五
柳亚子1940年年底由沪抵港,在得知萧红住院之后,他先是找人解决了萧红的住院费,随即又亲赴探望。1941年年末,柳亚子与萧红订交于病榻,称端木蕻良与萧红为“文坛驰骋联双璧”,在事后柳的赠诗中又以“女弟”称呼萧红。撤离香港前,柳亚子再次专程向病中的萧红辞行。1942年6月,当柳在桂林得知萧红病逝后,立成七绝一首《悼萧红女士》:
杜陵兄妹缘何浅,香岛河山梦已空。
公爱私情两愁绝,剩挥热泪哭萧红。
1947年11月4日,再次来到香港的柳亚子偕翦伯赞、刘遐晖同来浅水湾寻萧红墓未竟。之后又来,依旧未能遂愿。关于两次无果寻访,皆怅然有作。
柳亚子的自笺诗注有两处值得说明。“天涯孤女有人怜”一句下注“萧红病中赠我句”,由此可知在新诗之外,萧红也是偶作旧体诗的,可惜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一句“病榻残诗”。另一处“辛苦红楼成绝笔”,注云:“萧红临命以尚有半部红楼未写为憾,盖欲传长征后延京史记。曰‘红楼’者,赤都之隐语,非欲续曹雪芹书也。”语气像是柳的猜测,但也不似完全臆断。如果这猜测确系萧红本意,那么她后面的创作计划及“半部红楼”之意也就可以揭开谜底了。
萧红墓至今尚无碑文。那些在山河破碎、历史激变时前来凭吊她的人们,也早已相继逝离人间。然而无论过去多少年,朋友们留下的洋溢真情挚爱的文字仍旧在昭示我们:即便躯壳与生命如流星一般短暂,萧红与她的名字,依然会被时间深长地铭记。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