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瞬间

作者: 杨明

我的火车处女行,发生在五岁那年,1972年,我祖母带着我从辽宁去黑龙江探亲。我不知道五岁的人是不是都已有了独特的感觉和记忆,反正我是没有。我没有记住那次探亲过程中的好多热烈或温馨的亲情细节,它们都是祖母后来复述给我的。但我记住了探亲之旅中的一个动感画面——那是九月初秋,火车车窗外开阔着连绵无际的广袤田野,即将成熟等待收割的青纱帐里,高粱和玉米都直直挺立着。火车向前行进,擦过叶梢嚓嚓地响,它们迎着我的视野成片成片地向后倒伏下去,我用目光收割了它们。回头望望,它们又成片成片地站立起来,原样原貌,仿佛我从未来过。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在火车上看到窗外的参照物向后倒下去,或者向前挺立起来。我从小是铁路子弟,长大是铁路职工,坐火车对我而言,稀松平常之事,因为工作需要,坐够了也还是得坐,大半辈子成百上千万公里。我至今经历过的火车最高时速是在我四十七岁那年,2014年的京津实验高铁,三百六十公里每小时。我当时作为备检人员在车上,列车运行如呼吸般平稳,根本听不见车轮碾轨道时钢铁轧钢铁的铿铿锵锵,只有隐隐刮擦若有若无。短短二十七分半钟,北京方挥手相别,天津就如约而至。一路上高铁高托高架,高举高打,离地面很远了,不让车在青纱帐里穿行,窗外的参照物是比肩接踵一路未绝和高铁一同奔跑的摩天楼厦,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幢又一幢,想让它们为我复制一下自己的童年。我看见它们在追赶中倾斜,瞬间一晃而过,然而雍容的气度,并未倒下。

记忆永存,儿时的感知却再也不会有了。五岁以后,我在铁路专业档案馆中反复查证过,我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由笨重的蒸汽机车拖曳着的老式绿皮旅客列车的正常运行时速。平均六十到八十公里,最高绝对不能超过九十公里,超过了,火车头就会底盘飘忽左右摇晃,直至晃到轨道外边奔驰。老一代铁路司机有“八十公里一溜烟”的说法,现在基本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不仅仅是说时速八十公里有多快,还是说在那个年月,到了这个速度,车轮、钢轨、闸瓦,会彼此碰撞摩擦,那真的是直观的碰撞,摩擦出火星青烟,一冒就是一路。

第一次看见大海,是在十八岁那年,1985年,春末的时候,快五月份了。我出生在辽西小城阜新市,本来距环渤海湾的锦州、兴城等地都不过一百多公里,距天下驰名的山海关也没到两百公里。但在我出生、成长的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于小城普通家庭而言,家长为了陶冶子女而专门带他们去海边消费一趟的事情还是相对罕见的,起码我家没有过。去得起去不起,倒不是个大问题,主要是觉得没必要。子女多且贱,放任野蛮生长,日常生活状态抓革命促生产,没事看什么花花草草海海山山,哪儿来的那些小资毛病!我从小就借大人的光跟随他们坐火车,锦州、兴城、山海关都到过,甚至秦皇岛、天津都到过,但也只是到过那些地方的车站,在大人小心翼翼的管束下连站台都很少敢出去。天下车站全都一模一样。到此一游,全是旱路,走后门没情没景没山没水没滋没味,也没有起伏没有高潮。

在我们那届高中学生即将毕业之际,学校搞了一个纪念活动,出资包了两台大巴车,拉上四个班的全体师生,去锦州观沧海。

时间是事先计算好的,大巴车深夜三点整从校门口发出,六点前后经过锦州城,再走一个多小时,八点前就会到达城外的渤海边。

一路上,我都在黑暗的车厢里颠颠簸簸地打瞌睡。同学中有兴奋得片刻也合不拢嘴的,彼此不时低语的声音和着汽车的嗡鸣,在我的耳畔为我断断续续地催眠。黎明时分,我仍不时惊醒,在假寐与浅睡状态间进进出出,梦似幻非幻,人似醒未醒,支离破碎游移不定。垂合的眼皮依旧很黏,但已不再厚重如一块曲终人散夜静更深时的大黑幕布,而是明显变薄了,有跳动感与透明感,潜意识里能觉到天色已曙,日出前的晨曦透进车窗。锦州城已进已过,好像一车师生全醒过来了,我也醒了一下,又睡。他们唱起歌来了,老师打手势,作动员,学生拍巴掌叫好,男生女生互相拉歌。太好了,我就喜欢睡觉时身边有人嗷嗷唱歌,唱得再欢,也唱不醒一个假寐的人。唱着唱着,腔调变了,男生欢呼,女生尖叫,有的女生不擅欢呼与尖叫,在哭……我睁眼一望——是海。

悬在窗格里的海,没有多大,只一汪,没有扑面而来,它原本就静谧地在那儿,没招师生没引汽车。它亮,并不是一种常见的亮,亮在无尽朦胧之中眨眼,清澈一现,不似春光胜似春光,仿佛春天就是一个有些近视的姑娘,风和日丽的天气里第一次戴上度数合适的眼镜,眼前远远一亮,获得了一个可以定格进永恒的瞬间。

第一次看到冻海时我三十七岁,是2004年。我高中毕业后不久就参加工作迈入社会,在那之后多次以各种缘故游历过五湖四海。然而十八岁的那个瞬间再也没有过了,就连对它的回味都越来越显得恍如隔世。

既是四海,就不限于渤海了,黄海、东海、南海都游历成了司空见惯。再不似人生若只如初见。这里边存在着一种共情——这近二十年的游历,都集中在宜于观海游海的暮春盛夏初秋季节,红尘俗子们需要海来慰藉他们满足他们服务他们,像哄巨婴一样哄着他们,在那涛声依旧的欢乐时光里。

2004年1月3日,我坐着一个同学的车再次途经锦州城外。当年我和他一起第一次见到海的那一带。这位同学是个体户,自家养了一台大货车,靠日夜奔波长途运输远涉江湖,人养车,车养家。我那次好像因为要办一点什么事搭了他的车。同学车速极快,转过山路尽头处的一个海岬,沿海岸线平行飞驰。我没在车上睡觉,撂下了副驾前上方的遮阳板,用手机QQ和远方聊着天,忽然低头也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了,仿佛有白光反射晃花眼睛,那天天色灰暗,天空翻卷浓云不见太阳。我抬头一推遮阳板,失声大叫:“那是什么?”

“那不是海吗?”耳畔,同学的声音轻描淡写略带疑惑,他依旧专注开车,不明白我为何如此大惊小怪。

我当然知道是海,可是海,为什么站立起来了?

海水是湛蓝的,像歌谣一样蓝,波涛澎湃烟波浩渺,至天际而与天一色。冻海却无丝毫浪漫,它是凝重的,银白色的。在此之前,我只见到过大雪封山鸟兽藏迹时,少许在白色世界里未被冻住,仍从容流淌在东北大地上的江河水,是绸缎一般乌黑的,眼下则目睹了鲜明的反证。那一湾渤海,在它冻得顿失滔滔时,竟劈面而起,豪气磅礴,银墙雪壁放射光辉,呈排山倒海之势。我那同学眼盲了吗?经年累月在海岸线上跑,为何只顾着开车却不顾观察,对海被冻得站立起来视而不见?

我眨眨眼摇摇头,哪有什么站立的海墙?分明白冰万里,平展无涯。

我再闭眼,再睁开,用力揉揉眼睛,再向前方张望迫切寻找……

我明白,此生我再也不会看到海站起来了。

只有那一瞬间。一个人从小到大,当他人生中第一次突然和从未经历过的奇异景象不期而遇,大脑的反映系统一时措手不及,会让眼耳手脚皮肤等感受器官产生瞬间的巨大错觉,比突如其来的巨大快感更直上巅峰气贯长虹,令人目瞪口呆无以名状,而陡然又一落千丈怅然若失。就在那一瞬间,大脑被蒙骗了,蒙骗如此轻而易举而惊心动魄。我把那个瞬间叫作“第一瞬间”。

大脑因成熟而世故,因世故而狡猾,它只上一次当,它不断修正完善自身,它忠于主人,严格滤选,绝不会给主人留下丝毫的“第二瞬间”。民间有谚:“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是不是和这个“第一瞬间”也有些关系呢?

人生一世,按天数计,短则万余,多则数万,天下之大,亿兆生灵,都在天数中各自经过唯属自己的特有生命历程。远古至今再到久远未来,绝不会有任何两个人在哪怕短短一天半日里的生命轨迹完全印合,就算真有,其感觉体验也不会同步。哪怕他们正在一起,或鸳鸯戏水夜静春深摇红烛影,或桃园兄弟光天化日歃血为盟,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的任何过往可以在后来完全复现。常听说:“太阳之下无新事。”实际是日光之下世事常新,这不在于年龄有多小多大多老。人人都是从小到大到老,时时刻刻不敢说,日日月月年年,人的各种“第一瞬间”是随时随处可见可验的。活到一定程度,不是它没有了,而是我们自己没有了。各路器官还在,还没到“其言也善”的最后关头,我们的各种功能并未衰退消失。只是我们的血液已不再随时盼望被点燃与沸腾了,听觉变得不愿捕捉了,眼光变得不屑寻找了。而那曾经拥有的“第一瞬间”,像少男少女们的大汽车大飞机小娃娃小洋装一样,丢了,不知何时,在风中消散。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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