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囚于网

作者: 杜璞君

司机说,一般的司机都不愿意开车到这山上,这次是破例了,曾经有车翻下去。我看了一眼窗外,坡很陡,且带拐弯,心里掠过一丝疑虑,下山时怎么办?

把笨重的行李箱费力推上斜坡,那封信就搁箱子里,信不是写给我的,是次仁多吉托我交给一位叫小夏的女孩。在登记处喊了几声,没有人应。吸水地砖表面粗糙,很干净,没有反复踩踏过的痕迹,再喊了几声,不知从哪个角落跑出一个女的,很年轻,把我安排到贵宾房。

能在这里遇到小夏吗?不明白次仁多吉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里把信交给小夏。次仁多吉是个把旅途作为生活方式的人,那年他把怀里闭上眼睛的爱妻葬在虞姬墓附近,就过上四处漂泊的生活,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如今他妻子墓旁早已芳草萋萋。他原名叫简耕,次仁多吉是他到西藏后取的名字,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名字只是个符号。他到冈仁波齐转山,特意将写给小夏的信托我转交。小镇位于长江上游,唐古拉山融化的雪水,冰凉而又沸腾,汇入长江。夜里倾听着江水传来的涛声,我一个人等一位陌生女子的到来,估计就不那么寂寞了吧。山上非常安静,新盖起的别墅群有二十多个房间,不过除了留守的女子,没看到其他客人。把行李安放好就走出门,一阵蝉鸣像暴雨般袭来,不知具体来自何处,门前一株桂花开得茂盛。

来这之前,我身处青城山。青城山最让人回味的就是那份独有的清凉。青城山遍植桢楠、松树、油栗、化香,树高且挺拔。蝉声如降雨,灌满了耳膜。把林中的绿意携带过来,这鸣蝉的力度和调性,比岭南的蝉声来得刚猛、尖锐。这辨识度很高的蝉声,成了我守在这里打发时间最好的伴奏,不知小夏哪天上山取走我手上这封信。

蝉声稍歇的间隙,四周寂静得有点落寞。我在树荫下乘凉,望着碎点般的斑驳日影,没多久新一波蝉声又响起来,我忽然想起韦伯的一句话:“人是悬挂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想起青城山上那些修道之人,经年累月与星空、危崖、山石、蝉鸣、飞鸟、泉流相伴,黑袍白袜穿过山岚雾霭,身影投落在青苍的林木中,留下上下山径的行色。

我忽然被一个挑夫的身影吸引了眼球。他从山下背货物到山上的上清宫。山路崎岖,又陡又险,挑夫背的货物足有三人高,小腿的肌肉绷得像树根一样,抓牢每一级石阶,腰腿顶托起身体和货物。歇脚时,就连同沉重的货物坐在腰间板凳上,那凳子有两根棍子做支撑。目送着挑夫把货物背进上清宫后,我在高悬于山门上的“司神”二字下,找到了张天师修炼之处。楼梯依山而建,比较陡,山门下竖有古碑,刻有“神”字。本以为天师洞穴很深,其实只是凹进去的崖壁。我们经常讲的张天师,就是东汉的张道陵。青城山作为道教重要的发祥地,除了道观,还有修炼的洞穴。我站在朝阳洞口,见里头黑沉沉的。洞穴潮湿,在里头修炼,与尘世隔绝,唤醒的是内心。于我这种对修炼和悟道总感到虚无的人,得不到实存的应答,也就提不起兴趣。这“道”,是什么呢?

有一年与次仁多吉乘船渡过雅鲁藏布江,在桑耶寺转了佛塔,就去攀登圣地青朴。海拔四千三百米的神山,我喘着粗气,行动非常迟缓。次仁多吉聊着他的见闻,让我疏解一下疲惫。我们在山顶莲花生大师修行洞格乌仓附近遇到一位僧侣,他赠我们十来颗殊胜的药丸,我出于疑虑,没敢吃,次仁多吉当即就服用了,说这对高原反应有好处。

青朴是莲花生大师进藏传教修炼圣地。历代来这里潜修的僧侣很多,山腰上都是那些闭关的修行者,用石头就地垒成一座座小屋,有些房子甚至用尼龙编织袋和板材搭建起来。这些闭关修炼的僧侣日常都是由信众供给,不管气候苦寒,条件恶劣,在里头闭关的都安之若素,至于什么时候出关,没有人知道。

几位藏民驮着货物策马上山,他们骑在马背上,犀利的目光瞥了我们一眼,对我们表现出的孱弱有点鄙夷。转山的路走不到一半,次仁多吉久治不愈的痛风又犯了。虽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他在西藏生活了一段时间,晒出特有的高原紫红色脸膛,在周围冰川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坚毅。冈仁波齐平均海拔五千三百多米,我走在山路上,觉得人有点飘浮的感觉,估计是缺氧的反应。早上那份朝霞般升起的朝圣者的虔诚,很快就被高原击打得粉碎。

我怕高原反应发作,把一包医用葡萄糖和红牛干掉,症状稍微缓解。我们顺利翻越了颇具挑战的海拔五千六百八十米的卓玛拉垭口,忽然见到前面有人躺在山路上,有人跪在躺下的同伴旁哭着,我们认出是在山口打过招呼的印度人,他们中的一个躺在地上,脸色青紫。次仁多吉很平静地用英语问跪在地上的印度人出什么事了。那同伴悲伤地对我们说:“他已经死了。”我瞪大眼睛看次仁多吉,他走过去拥抱了一下那印度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转山。

夜晚的星空无比灿烂,我们从早上天没亮出发,过了凌晨还在往宿营地赶,次仁多吉走得更瘸了,我担心他的脚会走变形。与我们一起被落下的,还有一位腿有残疾来自福建的朋友,他讲着残疾带给他爱情的打击。我想起那位死在山路上的印度朝圣者,忍不住问次仁多吉,那印度人真的死了吗?次仁多吉说:“藏族人心中都有一个梦想,一生必须到布达拉朝圣,另一个朝圣地就是冈仁波齐。那印度人也是来朝圣的,印度教把冈仁波齐视为‘湿婆的天堂’,所以,他的同伴说,这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在小镇的山上等了两天,小夏没有来。穿过一片银杏林,树丛里跑出两只松鼠,它们在树上跳跃,很快就在茂密的枝丛间消失了。一只变色龙从花坛窜出来,张望了一下周围,反应非常机敏。我停下脚步盯着它。它想跑到对面的草丛中,但非常警觉,停留在花坛的角上等待了好一阵子。

变色龙发现没有任何威胁,好像想让我欣赏一下它奔突的能力,肚皮贴着坚硬的地面,迅速钻进对面的草丛。它的身体变成青草的颜色,沿一段麻石垒起来的断墙爬了上去,还回头打量一下周围。这时,桂花树的树根下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仔细观察才发现是另一只变色龙,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为了隐蔽自己,全身瞬间变成灰褐色相间的颜色,差不多与树根融为一体。

一只天牛掀翻了自己,四仰八叉地仰躺着,我以为它死了。忽然它在蹬腿,想把身翻过来,但长得太胖了,体重成了它翻身最大的障碍,我用脚踢了一下它,帮它翻了个身。它缓慢地往树根爬去,是要去找填饱肚子的叶子吗?我对这只天牛失去了兴趣,走开了,回来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它又把自己翻了个底朝天,我再不理它,没多久,天牛终于不知所终。

两只变色龙翻越的断墙旁,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几根装修后废弃的水管,横七竖八地丢弃在碎瓷砖上,螺口早已锈蚀,两扇遮雨用的天蓝色铝板散落在水管旁,厨房清理出来的炉具也被弃置在这里,残留着烧黑的痕迹和油污。我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被装进时间的容器,蜷缩在一个褶叠的空置场域,成为逃离韦伯所说的“意义之网”的一条鱼。

与次仁多吉辞别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日后会不会再见面,说不定就相忘于江湖。坐在租住的房子的院落里,他在苹果树下画着一幅《舞蹈的空行母》。这房子距离拉萨河不远。我从河边散步回来,在他旁边坐下。他入神地在油画布上涂抹油彩,边画画边对我说要把画送我。我说:“你这画里的人和神,怎么构思出来的?”他没有看我,凝视着他的画作说:“画里的内容,都是我的梦境。”他说他在上海曾经有过一间画廊:“那天我在淮海路过马路,突然听不到四周的车流声,身边经过的人都变得很虚幻,我感到自己从身体里跑了出来,入神地听舞台上唱《霸王别姬》。虞姬向我走来,邀我上舞台,我跟着她走。忽然一个人将我拉住,我茫然地望着面前不息的车流,全身无力,感到很虚弱。若不是一个路人及时将我拉回来,再往前几步,我或许就顷刻间葬身车轮之下。这个路人搀扶着我过了马路,她就是小夏。”

花猫小吉慵懒地坐在地上晒着拉萨的秋阳,用琥珀般的眼睛望着我们。阳光透过苹果树稀疏的枝叶洒下来,照在茶杯上,红茶泛着紫铜的光泽。几片苹果树的叶子掉落在茶具旁,地上的落叶,好像从来都没有打扫过。

一颗松果掉下来,砸在废弃的炉具上,再弹到地面,堆放杂物的角落长着一棵松树,看得出这里原来不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厨房里,师傅在烹调一条鱼,光着膀子,油亮的脊背挂着汗珠。他颠了几下锅,勺子碰触铁锅发出金属声,混入鼓风机低沉的吼叫。厨师每天下午四点来钟把买好的肉菜带上山,给客人烹调好晚餐,吃过晚饭就离开。

厨师帮我弄好饭菜,炒了盆牛蛙,独自喝上一杯小酒。远处鼓楼罩着落日的余晖,灰黑的厚城砖披着一层金粉。我感到好像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充分地吸收着这片晚霞。夕阳的泼洒,把树木、草坪、房舍、鼓楼勾勒得更加轮廓分明。留守的女孩过来喊我:“散步吗?”厨师吃过晚饭就下山了,剩下她一个人守在山上。

我给还在冈仁波齐转山的次仁多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正在长江边上小镇的山上等小夏,但是小夏一直都没有出现。

好一阵的沉默过后,次仁多吉才说:“希望,小夏还在人世吧。”

我马上追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次仁多吉说小夏有严重的抑郁症:“我在上海的时候,她忽然给我电话,说她父亲要送她去医院治疗,她不想去,想找一个人说话,但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蜷缩在椅子上,感到一双巨手掐住她的脖子,听到有一个声音召唤。她望过去,那个地方很黑,无尽的黑。窗外汽车车灯的亮光射进来,她更感到恐惧,就抓起手机给次仁多吉打电话,聊了很久。“我对小夏说:我过来陪一下你。抬头望出窗外,天空已经鱼肚白,我才明白竟然与她聊了一个晚上。我与小夏沿着黄浦江走了很长时间,然后各自回家。”

“‘我要走了。’小夏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上海陪她呢?”我说。

“她喜欢一个人,而且我也不是一个喜欢在某个地方待太长时间的人,旅行,才能让我摆脱窒息的感觉。”

“我去找她。”我以为在这个小镇四处走一走,就能找到她。

“是小夏说要到这个小镇,现在我也不知她在哪里,除非她自己出现。”次仁多吉回答道。

我在地上捡起一个李子扔向池塘,很快就招来鱼群浮上水面争抢。彤云密布。由于鱼群搅动,池塘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过来。次仁多吉托我转交给小夏的信,在我下山的那天,留给了在山上留守的女孩,我对她说,若有位叫小夏的女孩来取,就将这封信交到她手上,说是次仁多吉写给她的。这女孩答应了,将信放到一个抽屉里。

责任编辑:田静

上一篇: 第一瞬间
下一篇: 温瑞塘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