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飘着一句诗

作者: 汪君艳

风铃,是屋檐的玉佩。

王勃是怎么想到的呢?他那句“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不一定是在写风铃,但我觉得是。屋檐凌空翘起,挂着风铃,风过有如舞者退场留下环佩余音,如果是还没醉得不成样子,又时常对世事抱有莫名悲观感的人,就能体会到这是一场歌舞最意味深长的时刻。

风铃是魔法事物。高楼佩玉,有风自鸣,赋厚重以灵动,是一颗悬空吟唱的心。

除了惹风,还惹“东西”?

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风铃情结,一直沉在潜意识里,也许是唐代斗拱支撑起的高阁一角,或是浓荫下的木制回廊,简静疏阔。最起码得容得下风路过,声音宕得开,让遐思跟着声音走上一里地,总之高楼大厦之间不那么合适。前几年从深圳退居东莞小镇,改造了一套“老破小”,没有理想中的屋檐,但有个面山面湖不被遮挡的阳台,时常山风浩荡。

铸铁风铃是第一个为这个房子置办的物件,远在漫长的装修程序前就订好了。在一家旧器杂物店,老板驴哥很会在日本旧货市场里淘铁壶、锡罐、漆盒、花瓶、旧书册子……样样都想要,反而引起了要克制物欲的反省。博爱但不做购物狂,是我心里淡淡的没有很固执要坚守的原则。第一眼看中的若是第二次第三次还心动的话,就可以带回家了。这只风铃是第一眼就定下来的,它至少有个几十上百年的年纪了,好像跟这个岭南小镇的阳台和青山早就约定好了,漂洋过海,藏身杂物之间,为的是要来相守相望。编好这个首位“住人”的故事,才有勇气开启大搞装修的诸多事宜,找设计师、施工队,定瓷砖、木材、门窗……深圳东莞两头跑,与各路供应商谈判扯皮等等,都依赖着完成一个场面的执念:坐于阳台上,山色皆相就,风铃声若有似无,捕捉每一帧风。留下转瞬即逝的证明,就像对自我的微弱感的一次确证、一次庆祝。

真搬到山边住后,先体验的是想象中的山居生活跟山风真实性格的短兵相接——确实有风和日丽满目翠黛的好时光,但它经常变脸,夜里阴风怒号时听起来地动山摇,直接把现代文明吹到失联。黑暗中山林荒蛮的气场是碾压式的,让人变成躲在茅棚里的小动物,如果再加上狂雨,人就只剩下一颗孤独跳动的心脏。理性退场,频繁的失眠,暴露出我与山的关系并不融洽。

身边的广东朋友,多多少少都尊重神秘能量或说暗物质,有的是从小家庭族群生活耳濡目染,有的则有更严肃的传承派系,总是听到建议:“风铃别挂了,招东西。”这个“东西”具体指什么不好说。

神秘能量叠加史

认真调查一下风铃的身世,发现它确实不是凡俗之物,字里行间巫里巫气。比较早的记录可见于《开元天宝遗事》中:岐王宫中于竹林内悬碎玉片子,每夜闻玉片子相触之声,即知有风,号为“占风铎”。把碎玉悬挂在竹林里,风吹玉振,晚上在卧榻之上也能掌握到风什么时候起、来自哪个方向。在古代,但凡能得到一点自然先机,都能激发更多关于神力的想象,尤其是风这么看不见又琢磨不定的事物。有占卜文化应运而生,大抵是根据声音、风向来预测吉凶祸福。

也有比较实用和生活化的版本。中国古代建筑讲究雕梁画栋,窗棂、房梁、屋角、檐壁往往层层涂漆,绘制图案,颇娇贵。鸟雀来了,或选择角落做窝,或乱拉乱啄,破坏壁画或油漆,挂上铃铛后,驱赶效果明显,于是又叫“惊雀铃”。竹林里挂碎玉的岐王的大哥宁王,也有自己玩风铃赶鸟雀的记录。他在花园里系满了金属质地的铃铛——“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掣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这与田野里的稻草人职能相似,但多了份贵族的闲适和风雅。

真正让风铃成为传世文化的,还是佛教。《洛阳伽蓝记》中记录永宁寺:“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这几句话写得也很铿锵,一千多年后,依然能从中读出寺院的磅礴肃穆和庄严神圣之感。印度佛教传入中原后迅速汉化,梵钟、梵铃、梵音、灵塔,象征着佛音广布,有金刚之力。铃声范围之内,邪魔鬼怪是要绕行的。辽金时期的圆觉寺塔,因装有鸾凤风标和檐铃,具有了“占风”功能,被称为“铃鸾风塔”,风铃一响,法音永传。这符合中国人爱用器物表达象征意义的习惯,而且慢慢都能神化至疗治百病。神秘能量逐渐加码,听到风铃响声之处,不仅疾病与灾难都可避免,人生境界也获得相应飞升。

爱起雅号的古代文人还给风铃取别名——“风琴”“风铎”“宝铎”“檐铃”“檐马”“铁马儿”,等等。看得出碎玉成本高,竹片发声又不够清脆,故铁质是首选。唐代的“风筝”一词,指代的其实并不是现代的风筝。而是风铃,由风奏鸣的乐器,在建筑中实属很高级的声景营造设计,又加上风水学内容,在天地人之间帮忙沟通。

王安石是风铃的头号知音,他的组诗《和崔公度家风琴八首》简直是如何多角度描写风铃的示范教材,有风动成音自谐宫商的乐音之美——“疏铁檐间挂作琴,清风才到遽成音”;乱世中忧国忧民时感到的是铃声“如马被甲作战斗形且有声也”——“风铁相敲固可鸣,朔兵行夜响行营。如何清世容高卧,翻作幽窗枕上声”;心中有怨不想超脱装平静的时候,则可以是“万物能鸣为不平,世间歌哭两营营”。风铃的魔法,在于一方面知风,一方面知心,符合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欣赏和体悟器物的趣味,帮助他们完成主客体的统一,物我浑融,天人合一。

风声里的高级教化

唐朝时,风铃随着佛教一起被传到日本,日本人对它发展的贡献不亚于茶道。开始还是沿袭在中原和佛教中的用途,被贵族挂在房前屋后当辟邪之物,后来又发现炎热的夏天如果能听到风铃的声音,竟可以驱逐暑气,于是诞生了一套“清凉文化”,是夏日的风物诗。

据说风铃之声是几个音频高低错落结合在一起,跟人体内在频率相应,遂共振而带来身心的放松。同时,风也让人感到跟自然取得了联络。科学的不科学的综合起来,总之使对高温的体感降低三到五度。居家的风铃下方,往往还有诗签轻轻飘动,诗意笼罩,让人不好意思暴躁起来。风铃在日本一度是非常日常和家用的,材质有铸铁、玻璃、陶瓷和竹等等,每种材质的都有一两个名产地,价格从一百到几万日元都有。一些神社和寺庙还会在夏季举办“风铃祭”,几千只风铃聚集在一起,叮叮当当,玲玲珑珑地构成一个奇幻世界。

这些年,日式的老房子和传统日式生活也在消亡,大量的风铃、罄、铁壶流转进旧货市场,深受爱淘宝的外国人的欢迎。

我的这只铸铁风铃为复古宝塔型,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日杂店小清新文艺风,小巧但厚重,应该是属于佛音正气一类传承。世界各地宗教和巫术仪典中常有关于铃铛和钟的意象,开始是模模糊糊连接超自然力量的意愿,到后来清晰地表达对鬼怪邪祟的震慑祛除,对善良的守护力量的召唤,一路到达宗教般的高级阶段。

铃舌生锈严重不太能发声了,我也没有刻意修补,在淘宝上买了一只木质鱼挂件当新的诗笺。还是不太能出声,便由着它变成一只喜欢沉默的风铃了。配的鱼也有说法,古代流行鱼型锁,是因为鱼夜不闭目,睡觉也睁着眼睛,很适合看门岗位。与之相仿,入门地毯也常是鱼图案的。

这种近似“门神”的功能虽然是山居中自然发生的,但并非我的首创,而是遥远地借鉴了《宋史·礼志》:“明堂庭树松梓桧,门不设戟,殿角皆垂铃。”明堂是重要的政教地点,上通天象下统万物,它的门口不设警卫,只在屋檐四角设铃,让神圣空灵的声音来担当安保和门锁,岂止是默认来者都是君子,简直高级教化:“到此还请拿出您的神性来。”

风铃改写了我对山风的感知,风和日丽也好,狂风骤雨也罢,都变成了语言,甚至符咒,其文体和修辞都有丰富的传承和内涵。

一入深山,做个泛灵论者其实是件幸福和明智的事,一切都可对话,磁场地气、四季时令以及各种平行世界的能量,这些上下五千年的文化碎片,都开始若隐若现,铁风铃伸出了它的卫星天线,帮我从风中接收和散播消息。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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