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试析《白鹿原》中朱先生的典型形象
作者: 王诗贻朱先生是《白鹿原》中极富个性与灵性的角色,作者通过其“圣人”“神人”和“凡人”等多重形象,深入探讨了儒家文化理想的命运。他不仅是白鹿原上的精神领袖,更是传统农耕文明与儒家理想的化身。在时代变迁中,朱先生的命运反映了儒学从兴盛到衰落的过程,引发人们对现代儒学命运走向的思考。
一、朱先生人物形象分析
(一)圣人形象
朱先生在《白鹿原》中的主要人物设定是“圣人”,是可以媲美孔子的存在。自然,作为“圣人”的朱先生是仁义礼智兼备的。扒掉神像体现了朱先生不语怪力乱神的“智”与超脱时代的眼光;承办白鹿书院,不论贫富贵贱,皆教之,体现的是有教无类的“仁”;编纂县志与修《乡约》,不论得失,忠于历史也忠于现实,是朱先生个人理想在现实社会中的体现,也是“礼”的体现;而朱先生为鹿兆海守灵的情节则体现了他的“义”。书中有这样一句话:“跪倒在灵台两侧装着碎麦草的口袋上,默默地为他的学子守灵。”从这里可以看出来朱先生对“义”的理解甚至超越了儒家传统礼教的限制。
但朱先生并非是孔子的复刻版,从朱先生对生活的选择便可看出,他是有点道心的。面对做官的邀请,他拒绝了,也不让儿子在村里借他的光,而是让其做本分的农民。自己不出仕,也不愿让儿子招摇,朱先生看似在白鹿原安居乐业,实则是在隐居。他在白鹿原是从半避世走向完全避世的,这与孔子经世致用的思想相去甚远,反而与老子的无为而治思想更为接近。在社会动荡的年代,朱先生虽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但是时局的混乱以及朱先生以毕生所学练就的一双慧眼使他能够意识到,不参与党派之争才是正确的。这是朱先生与孔子的明显不同,正是这样的人物设计,才使得朱先生的形象塑造更加自然生动,拥有了自己独特的个性特征。而他的命运就昭示着脱离了封建社会后,失去了制度基础的现代儒学的命运,暗含了作者自己对儒学的理解以及对当代儒学的思考与希冀。
(二)神人形象
在《白鹿原》中,除作为圣人的典型形象外,朱先生身上所展现出的神性特质尤为引人注目。这种神性不仅体现在他能够通过穿着泥屐来预示天气变化,还表现在他对农作物收成的精准预测(如“今年成豆”)、对未来事件的洞察力(如“见雪即见开交”的预言),以及运用掐指占卜等传统方式进行决策的能力上。此外,朱先生对于自己身后事——特别是墓地选址与建造过程的独特见解和安排,也被视为具有某种超自然力量或先见之明的表现。
朱先生的神人形象,归根结底,是一种智者的典范。他不仅集中体现了儒家哲学的理想境界,更成为启发民众智慧、引领社会风气的重要人物。在文本构建中,作者精心塑造了这样一位角色,旨在通过其言行举止展现其在文化传承与发展过程中的关键作用。以朱先生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坚定的拥趸者和执行者,凭借自身深厚的学识底蕴以及高尚的道德情操,在地方上乃至更广泛的社会层面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们利用富含仁义精神的经典教义指导人们如何处理人际关系、面对生活的挑战,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当时乡村社会的价值观念与行为规范。但在清末民初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这段历史中,他们对现实的干预却变得寸步难行。这种现象反映了传统文化资源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面临的挑战,同时也提示我们需重新审视并调整传统智慧的应用方式,使之更好地适应新时代的需求。
(三)凡人形象
朱先生关中大儒的光辉太过耀眼,以至于让人容易忽略他也是个凡人的事实。对于他的凡人形象,可以从他与白嘉轩的大姐朱白氏的爱情方面进行分析。在朱先生弥留之际,他躺在妻子的怀中忍不住叫了一声妈。从这一情节中我们也能感受到朱先生的平凡与脆弱。朱先生作为书中智慧的化身,饱读诗书,深通义理,在那个各方征战、动荡不安的年代,面对中国内忧外患而民众却仍未开化的局面,内心的焦急、无奈与孤独无处诉说,最后化为临终前对老伴喊的一声妈。
除此之外,朱先生作为凡人的形象有一点十分矛盾。朱先生对朱白氏一见钟情,主要源于她那双既刚毅又柔和、清澈明亮的眼睛。与当时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女性形象不同,朱白氏的眼眸展现出独特的魅力。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女性的主要职责被限定于传宗接代与相夫教子,但朱先生对朱白氏一见钟情的理由并非其生殖能力或被规训的女性气质,而是她灵动的双眸,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显得尤为难得和与众不同。
在与朱白氏的恋爱中,朱先生展现出了超脱时代的择偶观,看上去好像脱离了儒家的三纲五常,但在镇压田小娥这一情节上,他却表现得好像一直都是装在套子里的人,仿佛前文中对朱白氏一见钟情是被人穿了魂。当白嘉轩要将田小娥烧成灰末儿时,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个举措:“把那灰末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末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就埋在她的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这里的矛盾点不仅有朱先生对三纲五常的态度前后不一,还有对于鬼神的信仰前后不一。书中塑造的田小娥形象虽有过错,但整体看来只是一个被时代毒害了的普通女性,她身上明显带有作者给予的同情。在面对她时,白嘉轩不让其与黑娃成亲入祠堂,是朱先生默许的;鬼魂作乱时,白嘉轩说要处置其尸骨,朱先生还要变本加厉。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朱先生是否真正脱离了传统儒学三纲五常的窠臼?在笔者看来,是没有的,至少是不完全的。面对时代,朱先生也只是一个凡人。
二、朱先生形象的文化内涵分析
(一)白鹿精魂
在《白鹿原》中,作者勾勒了一个富含神秘色彩的神话框架——白鹿传说。此传说并非仅是一个简单的象征符号,而是深刻揭示了中国数千年来农耕文明所蕴含的历史与文化特质。自古以来,中国作为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社会形态,历经漫长的历史进程,人民在广袤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勉不辍地耕耘着。正是这种特定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环境条件,孕育了民众对美好生活的深切向往,而这一情感又经儒家思想的熏陶得以进一步强化,进而形成了一种类似于陶渊明笔下桃花源式的理想境界,白鹿精魂就是这一理想境界的核心。
在小说的叙事脉络中,朱先生所坚守的传统儒家文化理想与上述愿景实现了深度融合与统一。他不仅代表了个体层面对于理想化儒学生活的不懈追求,更成为整个中华民族长期以来所秉持的价值观念与社会理想的集中体现。换言之,朱先生毕生致力于实现的目标,正是那个时代无数儒士共同憧憬的梦想。
陈忠实先生将这份深沉的情感与宏大的愿景巧妙地凝聚于白鹿这一审美意象之中。白鹿在此不仅仅是自然界中一种美丽生物的形象表征,它更是承载了人们内心深处那份纯真善良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朱先生可被视为白鹿之精魂,因为他是引领白鹿原上所有村民向更高精神境界迈进的灵魂人物。即便最终离世,他的精神依然长存于这片土地之上,化作传说中的美丽白鹿,继续守护着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捍卫着白鹿原上的儒学领地。
(二)传统儒家理想
朱先生还象征着传统儒家理想。书中有许多地方鲜明地表现了朱先生所坚守的传统儒家理想。比如,朱先生举办白鹿书院,教授儒家经典,无论贫富皆可入学,实践“有教无类”的教育理念。又如,抗战爆发后,朱先生领着七位老先生要求参军抗日的情节,体现了儒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担当,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朱先生通过具体行动,将儒家的仁、义、礼、智、信等核心价值具象化。他既是白鹿原的精神领袖,也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化身:既有“为天地立心”的宏大理想,又有“为生民立命”的务实行动,在动荡时代坚守儒者风骨。
三、《白鹿原》中儒学的命运走向
朱先生既然被作者赋予了儒家传统文化理想的艺术内涵,那么他的命运就不可避免地与儒学的命运相关联。在作品中,我们也不难发现,朱先生虽然游离于各大党派之外,但社会地位极高,不论是张总督、巡抚方升,还是刘军长,都对他十分尊敬,可到后来巩县长却连修县志的钱都不给他拨,这一社会地位上的转变暗示了儒家文化走向衰落的命运。例如,书中朱先生一句话劝退20万清军的“神迹”,除朱先生自身的智慧之外,儒学在社会文化中的统治地位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封建科举考试制度下,朱先生是巡抚方升赏识的人才,依托这层关系,朱先生的才智得以展示。但随着社会浪潮的不断向前推进,封建制度瓦解,失去了制度土壤的儒学,统治地位动摇,儒家文化建构下的权力背景随之烟消云散。这也就是后来巩县长对待朱先生的态度不像之前几位当权者那样尊敬的重要原因。
由于中国几千年来统治者对儒家思想的“改造”,儒家思想中不断被注入当权者的主观判断以佐其统治,儒家思想与政治制度越缠越紧,以至于最后完全依附于政治制度而存在,成为政治的附庸。这也就是新文化运动时期国内众多仁人志士要求“打倒孔家店”的原因。在《白鹿原》中,由于农协、国民革命等反封建运动的一次次冲撞,朱先生所代表的传统儒学慢慢垮台,新文化新思想开始出现,这一点从白灵要求上新式学堂以及接受新思想的鹿兆鹏、鹿兆海两兄弟和依旧坚持上白鹿书院的白孝文、白孝武两兄弟命运的截然不同中可以得见。这些情节的设计体现了作者对于儒学在新时代无所适从的现象的深度思考——在当代中国社会文化领域中,儒学如何能够成为一种理论解释工具,而不仅仅是一种价值认同或文化信仰。
作品中隐喻朱先生死后变成了一只白鹿。朱先生变成白鹿走了,是真的“在原坡上消失了”,还是去往别处了?那么又将去向哪里呢?这一系列的问题引人深思。在作品中象征着传统农耕理想的“白鹿”与象征着传统儒家文化理想的朱先生在此刻合为一体,这一隐喻不仅象征了以朱先生为代表的传统儒学在失去制度基础后的垮台,标志着以传统儒学为主流文化的时代的落幕,更引导着人们思考儒学在新制度体系下涅槃重生的可能性以及现代儒学的命运走向。
四、结语
朱先生这一角色,作为《白鹿原》中儒家文化理想的化身,其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为读者提供了深刻的思考。作者陈忠实通过塑造朱先生的“圣人”“神人”“凡人”等多重形象,不仅展现了个体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坚守,也映射出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转型期所面临的困境与挑战。朱先生的故事,是个人命运的悲歌,更是传统儒学精神在新时代背景下的一次深刻反思。
在朱先生身上,我们看到了儒家理想主义的光辉。然而正是这份纯粹的理想主义,在遭遇现实政治的侵蚀和社会变革的冲击时,显得尤为脆弱。朱先生的命运,象征着传统儒学在失去其赖以生存的封建制度基础后逐渐边缘化的过程。他的死亡,不仅是个人生命的终结,更是传统农耕文明和儒家文化理想在现代性面前的逐渐退场。《白鹿原》通过朱先生这一艺术形象,揭示了传统儒学在特定历史时期的兴衰历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的宝贵契机。
(曲阜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