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葵花
作者: 安宁
秋天的气息刚刚抵达村子边沿的时候,我们家庭院里的向日葵,就已经熟得转不动沉甸甸的花盘了。
这时的村子里还没有秋收的迹象,大家都在田间闲适地除草,所以谁家有了点特别的动静,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整个村子就都传遍了。事实上母亲种下的向日葵,在越过墙头绽开花朵的时候,女人们的鼻子就都嗅到了那股子香气。掐指一算,我们家的向日葵已经晒干可以吃了,那么,就找点理由过来一趟吧。
近水楼台先得月,隔壁的胖婶当然在院子里一抬头就看到了平房上嗑着一粒葵花子的母亲。她单刀直入:“丽她娘,晾晒什么呢?”母亲有些心慌,将葵花子藏到后槽牙旁边,而后忙忙地掩饰道:“没晾晒啥,就上来透透气,院子里有些憋气。”胖婶立刻接上去:“等那片向日葵都收完了,院子就敞亮了。”母亲咳嗽了几下,那一粒葵花子忽然间逃出后槽牙旁的小角落,好像要冲到永远没人会发现的肚子里去一样,只是跑得有些急,反而一下子喷出来,恰好落在了胖婶家的院子里。一只眼疾脚快的鸡跑过来,一下子叼住了那粒葵花子。站在平房上的母亲,脸忽然间红得像月子里染的红鸡蛋。
每个前来讨要葵花子的女人,都有恰如其分的理由,好像母亲种下的每一棵向日葵都是注定了要属于她们的。倒是辛苦了整个夏天的母亲,好像成了别人家的仆人,而且是一分钱都不能收的免费仆人。母亲于是趁着夜色将剩下的葵花全都剪了下来,拿到高高的平房上去日西。用她的话说,就是让鸟雀都啄食干净,也不能让这些吃人家的不怕嘴短的老娘儿们全刮擦了去!于是来迟了一步的女人们,看着院子里已经连根都被拔掉的向日葵秆垃圾一样胡乱丢在地上,脸上露出鲜明的失落,那样子不像是少吃了一把新鲜的葵花子,更像是丢了几百块钱。
临到过年的时候,家家都开始置办年货。姐姐也用自行车驮着我,和我们家后院的大梅二梅姐妹俩一起去赶集。母亲给了零钱,叮嘱说:“记得买二斤葵花子来,好不容易种的那些,全被村里厚脸皮的娘儿们给讨去了,我们家一口都没吃上。”
我在集市上第一次见到卖葵花子的,原来都用大麻袋装着,敞口放在摊位上。有来买的女人,常常趁着卖葵花子的男人称量的工夫,悄悄抓上一把,放到口袋里。那些女人的布兜都很大,好像能盛得下集市上所有她想要的年货。我怀疑她们在出门之前,是专门缝了一个大大的布兜在衣服上的,因为她们买回去的东西,永远没有偷拿回去的多。
我和姐姐站在一旁等买葵花子的时候,大梅二梅已经趁着人多拥挤,各偷了两大口袋瓜子。她们笑嘻嘻地挤出人群,并怂恿我和姐姐也去。我有些怕,姐姐其实也怕,却壮了胆子,将手伸进了人腿掩映下的麻袋里。忽然,人群被推开来,一个男人的大脚一下子踹在了姐姐的后背上,将她踹倒在冬天结了冰的泥地上。然后听到那个卖葵花子的男人破口大骂:“不要脸,这么小就偷东西!”我知道那男人是忍了很久了,只是他没有办法踹那些买半斤葵花子却偷拿一斤的女人,于是,便将所有的怒气撒在了姐姐的身上。
姐姐红着脸很快地爬起来,拉起我快步离开了卖葵花子的摊位。我们两个人穿过卖床单的、售衣服的、叫喊橘子苹果的,并将那些喧哗全都抛在了身后,包括那个想要吼骂全世界的男人。
回来的路上,我们谁也不提买瓜子的事。母亲给的用来盛放瓜子的书包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大梅二梅的兜里,却满满当当的,可是,她们却红脸追着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的姐姐,一句话也没有。
等骑到自家巷子口,姐姐才跳下自行车,然后低声下气地对我说:“回家别跟娘说我被踹的事……”我点点头,忽然有些想哭,好像那一脚不是踹在姐姐的身上,而是我自己的脸上。集市上那些女人,此刻仿佛全都拥了过来,吐着唾液,嘲笑着,叫骂着,又拿瓜子壳砸着我,让我无处躲闪。
母亲在门口等着我们,喊我和姐姐的名字。我快速地将眼泪擦干,装作很开心的样子,高喊着“娘”,朝母亲飞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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