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能量生成于何处
作者: 洪兆惠洪兆惠,退休前供职于辽宁省文联,现任辽宁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近年发表的论文有《艺术作为一种信仰》《艺术本身就是目的》《与生命方生方成》《根本性精神问题与艺术的先天质量》《小说的味道》等,也写小说和散文。
不敢妄言我把握了这三篇小小说的神髓,这里谈的,只是自己读后最想说的。读过一篇,停下咀嚼什么让我心动;三篇下来,感觉它们是我想看的那种小小说,不依附非小说因素,因干净而通透。三篇互不关联,小说中的老人、石头和士兵,各人头上一方天,但是他们身上都有相同的能量,激起我的情绪反应,吸引我进入一种境界。
《老友》前面的叙事有两个事实隐而不露,一是老人糊涂,常把虚幻当现实;二是老人宴请的七个老友早已不在人间。阅读时,看到老人睡去,服务员收走餐具凉菜,我才恍悟。老人沉醉于虚幻,而他的儿子和酒店老板积极配合,把聚会的戏演得像模像样。连续三年,每逢生日,老人都在这欢聚的兴奋中度过。早早起来,洗浴更衣,焕然一新,又给酒店打电话,确定包房,叮嘱菜中要有肘子大虾。到了酒店,荤菜素菜海鲜点了一堆,又要白酒红酒,俨然高朋临门。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才能安然睡去,来一个好梦。梦中,老友白的红的开怀畅饮,肉也吃个够,他陶醉满足。对于老人,这仪式别有意义。他和七位老友是一同经历生死的过命之交,阴阳两隔已经六十多年,此时此刻,即便虚幻,重聚给予他的情感体验外人也无法想象。
仪式的参与者,不止老人,还有他的儿子和酒店老板。仪式是三个人的仪式。乍一看,他们在帮着老人圆梦,其实不然,他们和老人一样沉浸其中,那么耐心真诚,有板有眼,合着老人的心愿。作为读者,我设身处地去体会,感觉儿子和酒店老板在仪式中有种庄严感,庄严感来自对经历的敬畏。敬畏发心本源,超越那些流行认知。庄严和敬畏能让人净化,这就是《老友》的能量。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霜叶红于二月花》,因为小说中的石头有味道。小说的味道,就是人的味道。石头的人设有趣:一个环卫工人,气质却像诗人和哲人,职业与气质有很大的反差。一个人有没有诗人哲人气质,其实与他的职业无关,可俗世就是这样,环卫工人天生不配诗意和哲理。诗人盯着天空发呆,哲人感慨宇宙深邃,正常,而环卫工人这样,纯属精神有病。石头就是这种“精神有病”的人。反差人设契合了俗世,小说才有趣味,这只是表面。我欣赏石头,他面对初升的朝阳竟能为那瞬间的美而泪流满面,他视落叶为鲜嫩的生命而整整守护三个小时,其内心何等丰富?恰是这超常的感受力吸引了我。在常人眼中,飞鸟就是飞鸟,落叶就是落叶,而在石头的感觉中,飞鸟是精灵,落叶有生命。有神性的人才有这样的感觉。石头让我想起《老人与海》中的小男孩马诺林、《包法利夫人》中的朱斯坦、莫兰黛小说《历史》中那个通灵的小鸟塞佩。他和他们像被神光顾过,被赋予某种“属灵”的东西,纯粹超然,热诚达理,富有精神示范性。
石头对万物的独特感受,让他的内心丰富而强大,在俗世中找到了自己的平衡点。他生活在自己的感受中,舒适自在。这种超然,对于想脱俗的人,是吸力,也是驱力。
读《1941年7月20日》时,我放下史实,只把它当作小说。小说中的情境设置,给人以压迫感。长官一枪一个地处决放下武器的游击队员,那个戴眼镜的士兵面对残忍,目光质疑,于是长官盯上他。又杀村民,不过这次长官命令士兵动手。士兵们举起枪,唯有那个戴眼镜的士兵不动。长官叫他出列,给他两种选择:杀村民,或者和村民站到一起被杀。士兵毫不犹豫,义无反顾,从容赴死。当杀他的士兵们扣动扳机的刹那间,他突然说:“我叫舒尔茨,约瑟夫·舒尔茨。”他说话的声音应该很小,喃喃低语,说给自己。对,只说给自己,但我听到了,听得真切,我心颤抖。这是情境孕育出的细节,自然天成,又充满能量,直击心灵。这样的细节具有永恒性。
小说在情境中把握瞬间,用不动声色的冷笔,写出绝境中的从容。舒尔茨没有内心挣扎,单色调。正因为这单色调,他更有力量。往前联想,战争的血腥让舒尔茨内心肯定经历过许多。如果没有纠结的内心经历,就不会有小说所写的这个瞬间。不过,这篇小说写的是“瞬间”,给读者的是舒尔茨在绝境中从容的体验,读者会感觉被一种力量托着接近生命的本真。
作为读者,我为什么要读小小说?想被好人好事感动?不是。对怪人怪事或历史掌故好奇?也不是。验证今天生活如此美好?更不是。我读小小说和读其他小说一样,想感受对彼岸的向往和超越现实的力量。这是我的阅读动机。基于此,我才对这三篇小小说的内在能量感兴趣。每一篇都推开一扇窗,让读者看到小小说还有别样的生命格局。老人的虚幻、石头的感受、士兵的定力,不同程度上把读者的目光引出俗世泥泞,向着别处,别处有另外的生命境界。这样的作品对于呼唤小小说要有文学自觉,有着实践意义。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