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泉巷

作者: 喻永军

叶启润周岁丧父,他是在襁褓中被带到莲城的。莲城是秦岭中的一座小城。当时城南还是一个水陆码头,离汉口九百里水路。木船是沿丹江逆行上来的,吃力地停在南城根。

叶家在水泉巷的住处是启润父亲的门生赠的。启润长到十六岁,并不知道这是寄人篱下。

那年清明祭祖,叶家请了一个帮工,让启润去巷子口迎接。是个姑娘,撑着把油纸伞。姑娘叫章初,胖墩墩的。

母亲说:“这是我和你姑妈给你物色的媳妇。”启润很失望。当年十月,二人结婚。启润是个孝子。

启润工书画,尤以字名,在京城谋了差事。偶尔回到水泉巷,朋友来访,常彻夜交谈。章初奉茶到天亮,毫无怨言。三十七岁上,启润遭了难,解职回家,住在莲城,日子煎熬。身边的旧友唯恐受了牵连,都想法子躲避着启润和章初。趋利避害,大致人性使然,启润也不生气。章初看着启润的一张圆脸总是笑眯眯的,知道他是个和善之人,对启润说:“不管别人咋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章初毕竟是个女人,偶尔也叹息一声,不让启润听见。启润闲了便写字作画,章初拿到老衙门口的城墙下卖,贴补家用。

母亲那时已卧床,章初日夜服侍。半年后,母亲故去。临终,她附耳对章初说:“我没有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

有年腊月二十九,天下着雪,很晚了,不见章初卖画回来,启润便从水泉巷走出去,拐过小巷子,贴了城隍庙的山墙,穿过马路来到老衙门口。看到章初一个人蹲在路灯下的摊子旁,身形瘦弱,启润鼻子一酸。章初看见启润,高兴地跑过来,满脸是笑,说只剩了两幅没卖出去。启润拾掇好摊子,攥了章初的手,二人回到家中。启润拉章初在凳子上坐了,站直,深深鞠了一躬,叫了声“姐”。见此情景,章初又羞又感动,流出了眼泪。章初长启润三岁,姑妈当初说:“女大三,抱金砖。”

章初在后院种了一圃竹,又买回一只米黄色瓷釉的大缸,立于墙角盛水,养了几盆垂枝梅和曲枝梅,供启润观赏,以养字骨画心。启润剪枝松土,精心侍弄。春来,花发如笑,竹影婆娑。初夜时分,市井之声渐息,启润便铺开宣纸,写字作画。

十年后,启润复职。其时启润的字画已自成一格,特别是他的字,已独立成体,被书界肯定,称作“启润体”,慕求者盈门。旧作卖出,所得款项甚巨,悉数捐赠。京城冬天风沙大,启润只给章初买了一条包头巾,以示纪念。

又十年,章初因病住院,启润歇下手头事情相陪。二人闲说初识与过往的世事,章初感觉遗憾的是没有给启润生下一男半女,说自己跟个没心的人一样,有大把时间,也没抱养个孩子,对不起启润。然后,就说到自己死后,希望启润找个女人过日子。启润说:“一个糟老头子,就你觉得是宝,别的女人谁稀罕呀!”章初说:“我其实特别喜欢孩子。咱俩打赌,有女人会爱上你的。”启润说:“赌就赌。”二人在床前伸出右手,小拇指勾着小拇指拉了钩。

章初的病情不见好转。说到这辈子的事情,章初只说到现在还没有在自己的家里住过。其时启润已在单位做着领导,又在别处挂着几个虚衔,一直住着单位分的斗室,并不曾有自己的房子。

友人闻言,将自己的房子借给启润。启润清理打扫了一番,匆匆赶往医院,想接章初回家,但章初已合上了双眼。章初被安葬在郊外的公墓里。

又二年,启润置了房子。搬家前,启润给章初扫墓。他跟坟丘说:“我是来跟你说回家的路呢。一会儿化了纸钱,你便跟着我回家。胡同口的路别忘了。本想在门口挂个灯笼,让你看见,可那有点张扬,不符合你我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你要是记不住,我便在上元、清明、中元、中秋来接你回咱们的家。我还想给你说拉钩打赌那事——你可能都猜不出,我赢了。我这个糟老头子,现在还是一个人过着呢。在水泉巷,第一次见你,你那胖墩墩的样子,我还失望过呢。”

启润是在九十三岁上去世的。

去世前一年,他回了趟水泉巷。水泉巷因泉得名,有两眼古泉,常年不枯。1929年,天下大旱,掘地三丈寻觅不到水源,水泉巷的水却依旧汨汨不息。那时的两眼古泉,已被实施保护,青瓷封顶,泉水清澈。启润站在泉边,眼神顺着流淌出去的泉水,顺着水泉巷的两排垂柳,缥缥缈缈,柔柔软软,入了莲湖。阳光下,湖水充盈,湖面水平如镜。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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