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花宝石
作者: 张子影一
天气非常炎热,教室里的电扇呼呼地转着。四个大学生坐在最后一排,教室的电子投屏上播放着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电影。他们是戏剧专业大四的学生。孙方平不时用余光打量离窗户最近的那个女生,她的脸庞如同鹅蛋般光滑透亮。这个叫夏雨时的美丽女生是他整个大学时期的梦中情人。
电影里,一座高高院墙的角落里生满绿色藤蔓,一对恋人在这里幽会,女人用哀求的声音说:“亲爱的,我什么都给了你,我们这辈子逃不掉贫困潦倒,但我只有一个愿望,亲爱的,你是知道的。”“你想要一枚戒指,对不对?”男人有些发愁地说,“亲爱的,你也知道,以我们的状况是不太现实的。难道没有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我们的婚事就没可能了吗?”“会一败涂地。”女人愤怒且不耐烦地说,“没有一件像样的礼物让我高兴,明儿个你就不要来见我了。”夏雨时当然知道孙方平的打量,但她并不回应,只是专注于屏幕,仔细倾听电影里女人的咆哮声。
教室里安安静静的,表面上人人各就其位,可事实上,同学们大都在摆弄手机,不摆弄的肯定早已经呼呼大睡。这部老掉牙的电影放了不下十遍,除了看前一两遍,第三遍以后大家基本是在敷衍,唯独夏雨时看得入神。电影中的女人如同自己的翻版,表面上她对这个角色嗤之以鼻,但内心渴望出头的欲望,却像那些生长在高高院墙角落里的绿色藤蔓,逮到机会就不受控制地攀爬。
电影后来的剧情是: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在夜晚去偷东西,但跃下墙时腿跌伤了。镜头里的他拖着受伤的右腿艰难蠕动。隔着屏幕夏雨时都能感到,男人的下肢不断变得沉重、更沉重……就像自己的内心,随着毕业时间的到来,越来越沉重。
夏雨时出生在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夏雨时出生时就没有父亲,她父亲本是一家小银行的主管,在夏雨时的母亲即将生产前,将她母亲送进医院,留下这个名字就消失了。七天后,夏雨时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夏雨时回到家,见家门被封,门口围了一堆警察,才知道她的老公带着一笔银行的巨款消失了。母亲带着她搬进了城市一个老旧的普通居民区。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地区都日新月异欣欣向荣,但繁荣的阳光迟迟没有照进她居住的这个小区。此后就是母亲一个人带着她。
夏雨时的父亲杳无音信,他不仅带走了自己所有的证件,也带走了他们的结婚证,夏雨时母亲申请离婚的程序就变得复杂。过了些年后,夏雨时母亲也放弃了离婚的努力,因为她也没想再婚。二十多年里夏雨时的母亲做过多种职业:医院的看护,超市理货员,保姆,小区保洁员,建筑工地厨师,等等。没有工作的时候,她白天替别人卖菜看摊,晚上摆摊、夏天卖冰棍、冷饮,冬天卖头绳、毛线帽子、手套鞋垫,春秋不冷不热时卖包子、饺子。城市规范化管理之后,夏雨时的母亲失了摆摊的场所,她就去卖保险,偶尔也能做成几单。狭窄的街道、低矮的居室、粗简的食物伴随夏雨时度过了童年和少年,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如同芸芸众生一样,无论是家世还是出身都太过乏善可陈。她几乎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才考上大学,虽然只是个普通本科,但已经足以令她母亲骄傲。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夏雨时家门口的那条陋巷从早到晚都有她母亲夸张的声音和招摇进出的身影。夏雨时在屋里待不住,她跑到购物中心,破例奢侈地要了一杯冰苏打水,坐在凉爽的休息区。看着往来光鲜的人群,夏雨时内心的坚毅一点点结实起来,她想她一定要在大学里改变自己的命运。
大学的最后一堂课随着电影课的结束而结束,此刻,夏雨时的手机响起,是鲁阿曼。鲁阿曼的声音挺大,这声音一起,孙方平的视线就断了。
鲁阿曼和夏雨时在高中时就认识,两人同年级却不同班级,也少有交集。夏雨时只知道他每天都是坐着黑亮的小汽车上下学的,司机也是同一个。这种孩子身上仿佛贴着标签,哪怕他只穿简单的白T恤,你也能闻出大牌的味道。两人再次相遇是大学入学报到那天。那天艳阳高照,学校的入学接待处设在无遮无拦的操场上,排队的人很多,夏雨时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鲁阿曼就先叫起来:“是你啊!”好像他们以前很熟。
夏雨时是普通人,考上大学,为自己即将摆脱狭窄的老街平房感到幸运,当然也很满意。鲁阿曼却对自己很失望,出生在高门大院的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和一帮市井之人聚在一起。按理说,鲁阿曼这种人家的孩子通常会是高中没上完就出国,留在国内的不是上985也是211之类的院校,来这种普通本科院校的少之又少。鲁阿曼找不到朋友,就频频来找她,向她倒出心里的不快。两人经常站在操场边或教室走廊的过道上一说就是好半天。鲁阿曼声音挺大,他说话做事从不避讳。夏雨时不吱声,也不烦,静静地站着听,脸上不时浮现微笑,意思是她明白的。
操场和走廊永远都是学院里人最多的地方。入学不久,同学们彼此都还不熟,看到他们那么近地站在一起,自然就为他们的关系定了性。夏雨时也不辩解,同宿舍的穆雪儿问起,她就简单地说:“我们是高中同学。”穆雪儿点头,好像什么都明白的样子。穆雪儿是富家女,小小的宿舍里堆满了她独具公主品位的物件。穆雪儿在感情上很热情,她喜欢高大帅气的男孩,和鲁阿曼虽然门当户对,但他的形象一言难尽,不是穆雪儿的菜。
第一学期没过完,鲁阿曼又来找夏雨时。这一次,他戚戚地看着天空说:“我要出国。”他把一沓表格纸片往她手上一放,跟她挥了挥手。夏雨时低头看看,鲁阿曼已经办好了出国的各种手续,包括保留学籍。也就是说他以后不在这所学校读了,但学费还是照样交。
从那以后,夏雨时再没有见过鲁阿曼。听说他离开学校后回家疯狂学英语,后来就出国了。
所有人都以为夏雨时和鲁阿曼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但在鲁阿曼出国近两年的时候,居然在一个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日子回来了——夏雨时大三那年七夕前一天,鲁阿曼手里拿着大学一年级的课本,悄无声息地走进教室,走到夏雨时面前,课本里包着一支永生花。夏雨时尽管觉得意外,但她还是接受了鲁阿曼的花。
鲁阿曼走后,她也开始物色合适的对象。虽然入学才短短半年,但是因为之前她和鲁阿曼的暧昧关系,能入围的好男孩都名花有主了。剩下的男生,条件高的不选她,条件低的她又不想选,她就落单了。她心里着急,脸上却不动声色。本来嘛,这种事情急也没用,夏雨时只能暗暗等着第一轮淘汰赛下来,再重新对标。转眼到了大三,夏雨时本来盯上了一位,准备开始时——还好没有开始,鲁阿曼及时回来了。七夕前一天的这场表演意味强烈的表白情景剧,让鲁阿曼成了年级里耳熟能详的好男人标杆。也就是那个七夕之夜,夏雨时在鲁阿曼的床上流下了心情复杂的眼泪。鲁阿曼却很满意,他向母亲以及周围所有的人明确表示,夏雨时是个纯洁的女孩。
这年月,这样的女孩比中彩票还稀罕。
夏雨时与鲁阿曼交往后才发现,鲁阿曼是个我行我素的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夏雨时虽有不满,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她仔细排了排,在认识的男孩子中鲁阿曼的条件是最好的,更重要的是,他是最有可能向她求婚的那个人。和鲁阿曼好了以后,夏雨时谨慎地要求自己和鲁阿曼之外的所有男性保持距离。她知道鲁阿曼的母亲是个十分传统的女人,在家里地位最高。她更清楚,无论家世还是容貌,自己都不算最好的,鲁阿曼的母亲之所以能够接纳她,很大程度在于鲁阿曼母亲认为她是个能守得住的女孩,还有就是她丰腴的身子适合生育。夏雨时还知道,鲁阿曼母亲的身体不太好,那么婚事应该是指日可待的,而且这日期不会等得太长。于是夏雨时几乎是把自己放在未婚妻的角色上天天等待着,但她又不得不把内心的焦虑小心掩藏好。比如刚才,鲁阿曼打电话来,夏雨时暗示他,自己就要毕业了。鲁阿曼好像没听懂,只说他还要在美国待一周,对夏雨时毕业后的安排提也没提。
学生公寓已经乱得像在拍战争大片。管理员踮着脚从胡乱堆放杂物的走廊中穿过,随手把一张张“离校须知”贴在各宿舍的门上。夏雨时郁闷地呆坐在宿舍床上,穆雪儿不在。从大四开始,除了必须要上的课之外,穆雪儿几乎天天在男朋友文锦的身边。眼下要毕业了,她更是无须思归了。夏雨时凝视着对面的空床,脑袋里转的是一串沮丧的数字:“一周。还有七天。”
毕业之前,她两次跟鲁阿曼提到工作的事,第一次是在床上,鲁阿曼说:“工啥作?陪好我就是你的工作。”第二次,两人一起吃饭,鲁阿曼说:“先结婚,工作以后再说。”这是夏雨时听到的最好听的情话了。夏雨时明白,在她和鲁阿曼的关系上,从头到尾她都是在被动地等待,等待被爱或不被爱。
第二天一早,孙方平发来微信:“我们组团去沂州,三缺一。”夏雨时问他:“为啥找我?”孙方平说:“穆雪儿说看你闲的,我就给你找一乐趣。”夏雨时想起来,孙方平就是沂州人,沂州有条著名的玉水河,传说河水绿得像碧玉。毕业了,他回家,顺便组了三个人的团一起走。夏雨时答应了。
孙方平和穆雪儿的男友文锦,他俩亲自跑了一趟火车站,买了四张硬卧票。夏雨时知道孙方平和文锦都不富裕,他们出游时总是买便宜的车票。穆雪儿也不在乎,只要能和文锦在一起就行。临走前,夏雨时去买了甜点,她为究竟是买精美的小蛋糕还是买六寸的大蛋糕而伤了好一会儿脑筯,显然后者要实惠便宜得多,但她最终还是买了四个不同样式的小蛋糕。价格当然也贵得离谱,一个个造型各异的奶油蛋糕上面立着用糖果和丝带做成的玩偶,像一件件奢华的艺术品。正在结账时穆雪儿打来了电话,说:“孙方平找了辆便车可以带我们去火车站。”夏雨时说:“我马上就来。”
孙方平坐在一辆脏兮兮的金杯车里,远远看见夏雨时跑过来。夏雨时的身形比较丰满,穿着蓝色的裙子,腰部还有一条白色的宽腰带,阳光下整个人都在发光。车上还有一个司机,孙方平坐在副驾上,手里拿着烟,不时给司机递过去。到了火车站,孙方平拍拍司机的肩膀,把剩下的烟塞给了司机。司机叼着烟,打了一把方向盘走了。孙方平要帮夏雨时拿东西,夏雨时捧着蛋糕不松手,脸上笑着说:“我买了甜点,我们可以在火车上吃。”过安检时,夏雨时小心地将蛋糕放在传送带上。进了车厢,穆雪儿对夏雨时说:“咱俩睡上下铺吧,他们睡另一边。”
这种旅行对于其他三人来说很平常。孙方平是到处跑的人,文锦和穆雪儿每隔几天就要出去野一次,只有夏雨时是第一次跟着大家一起出远门。
二
车厢终于安静下来了。夏雨时拿出蛋糕拆了盒子,蛋糕摊在里面了,好在立着的小人偶还完好无损,依旧散发着糖果自带的光彩。孙方平把背包里的零食、泡面拿出来,挨着那几个脆弱的蛋糕摆放。“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他问。“过两周。”夏雨时说。不知道为什么夏雨时把鲁阿曼说的时间延长了一倍。停顿几秒,孙方平又说:“你们要结婚了吧?”夏雨时心里没底,但还是说:“是啊。”文锦问:“那他还回来?鲁阿曼家里这么有钱,你们为什么不去美国办?”夏雨时不说话,埋头吃蛋糕。车厢里一时很静。
穆雪儿在夏雨时边上坐了好一会儿,看她干巴巴地吞咽的样子,就起身拉着她去走廊口,帮她打开杯盖接水,又把自己包里带的红茶拿出来给她泡上。夏雨时也不说话,由着她张罗。“其实我也高兴不起来。”穆雪儿说,“希望可以多玩几天,我可怕半路被叫回家了。”“是不是该让文锦去见你父母了?”夏雨时问穆雪儿。穆雪儿摇摇头说:“我不会带他去家里的,我父母肯定看不上他,我们迟早要散伙。”
夏雨时愣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穆雪儿这样说。车窗外一片乌黑,只听得呜呜的风声。穆雪儿站在摇晃的车厢接口处,眼睛看着车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夏雨时也跟着看向车窗外。同宿舍几年,这个室友和男朋友天天上演的甜得发齁的情景剧,仿佛皮影在窗玻璃上一幕幕闪过。
夏雨时从来也没想过穆雪儿还会有什么痛苦。如果说她们父母那一辈的命运还可以由个人努力决定,那么到了她们这一辈,在她们出生的那一刻阶级或者阶层就已经固定了。穆雪儿幸运地生在城堡一样的家里,不应该梦里都笑出声吗?但是现在看来,她还是有她的难受和拘束。
她们回到包间,孙方平和文锦聊着天,表情很悲壮。夏雨时知道鲁阿曼走后,孙方平是想追她的,但他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对象。孙方平从入学开始就不停地打工,夏雨时也弄不清楚他到底都做了什么工作,只知道他会的不少,修家具、送外卖、做家教、卖保险都干过。他不避讳谈,也不小气,有了点钱还会请大家吃东西下馆子,或者张罗着短线出游一次,属于精力旺盛又特别活跃的那种人,长得也不赖。
孙方平说找工作他不在乎专业合不合适,大二的时候他卖了他唯一的一套小房子买了一辆车,平时车子租给别人,假期他自己开。每年的寒暑假只要他愿意多跑,用车的客人还是挺多的。孙方平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哪能像鲁阿曼和你穆雪儿一样?你们天生就无忧无虑,我折腾来折腾去,还是两手空空。”文锦开玩笑说:“你不是还有一辆车吗?”听着孙方平这样说,夏雨时和穆雪儿觉得有些尴尬,但孙方平仿佛不在乎。夏雨时觉得,我行我素这一点上孙方平有点像鲁阿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