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处方药

作者: 夏群

我和她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小区的药房门口。她当时推着一辆婴儿车,车把手两边挂着几个塑料袋,车底部的置物兜里装着刚买的菜,芹菜的脑袋探了出去,一颠一颠地应和她的步伐。

她留着一头银色的短发,烫了梨花烫,看上去比我的头发还多,布满老年斑的脸皮耷拉着,眼角下垂,背有些佝偻,衣着整洁干净。她进了药房后右转,又左转,消失在货架中。我告诉售货员我的感冒症状,售货员给我拿了消炎药和感冒药,还建议我吃点维生素C。我在看维生素C的时候,售货员问在另一条过道的她需要什么,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售货员又问她:“您自己用吗?这个用多了会有依赖,您不如吃点益生菌。”说完就把她往我旁边摆放益生菌的货架边带。我发现婴儿车里是一箱牛奶,旁边还有开塞露,而不是一个乖巧不哭闹的婴孩。

她在益生菌货架前扫视了一下,没有停留就走向收银台。售货员还在说着服用益生菌对肠道的好处,见她不理睬,又对我说吃点维生素C挺好的,既能美白还能预防感冒。我和她一样没有听售货员的话。付钱的时候,她从裤子口袋拿出一个钱包,抖抖索索地抠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和几枚硬币,发现不够,又在婴儿车的一个布袋子里翻找起来。很多次在超市排队付款时,被前面用现金付款的老人消耗掉耐心,我就对售货员说先给我收了,刷医保。

售货员的“好”字刚出口,就被老人推翻“插什么队?没素质!”

一直闭口不言的她,话语竟然铿锵有力,完全不像一个耄耋老人。说完她又对售货员说:“你每次都推销益生菌,我又不是没吃过。”

我和售货员交换了下眼神,心照不宣地都没有辩解。我退到她的身后,耐心等待。她似乎为了惩罚我们,动作更缓,花费了比之前更多的时间。

花园阁小区房价很高,是物业、绿化做得最好的小区,但离我工作的单位很近。我住到这里已经有半年了,原本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女孩住在一套三室的房子里,后来闲置的那一室住进来一个邋遢的女孩,她的男友偶尔还在这儿留宿。沟通几次未能解决问题,中介也不管不顾,我决定搬离。想着上班、搬家方便,首先考虑的当然还是花园阁。为节省中介费,我在小区里外的几个宣传栏寻找租房信息,看到了几张“房屋出租”的广告,有一张很特别,因为除了“房屋出租”几个字外,下面只有一串电话号码。

这让我想起几个月前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风并不温柔,行道树上的叶子逃命似的扑向大地。我下班回来,看到一个老太太扛着一把大到几乎吞没她的黑伞,站在小区门口的一个宣传栏前。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手中的纸被风带到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看到上面写着“房屋出租”,下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我把已经淋了雨、沾了些污渍的纸递给她,她接过纸,没有对我说“谢谢”。

天色已晚,风雨中,一个老太太张贴着一张没有任何房屋信息的出租广告,难免让人印象深刻,那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但那时,我没有把出租房屋的老太太和在药房让我难堪的老太太联系到一起。

出于好奇,我打了上面的电话:“你好,有房子出租对吗?”她问:“你多大?”我说:“二十七岁。房子多大?”她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会计。多少钱一个月?就在花园阁对吧?”她问:“你不是夜猫子吧?”我说:“我偶尔熬夜,但不至于日夜颠倒。您还没告诉我租房信息呢。”她说:“我是为房子挑人,你得通过我的审核,才有资格租我的房子。”我没有耐心再和她掰扯,说:“那算了……”没等我说再见,她又说:“三室的房子,你住其中一间,一个月八百元,不需要承担水电费,就在花园阁6栋2202。”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现在租住的这间是一千五百元一个月,还要自己交水电费。我反复确认信息,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还能骗你一个小姑娘不成?”

我敲响6栋2202的门,开门的是个约六十岁的阿姨。进门之后我才看到一头银发的她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正在编织一条已完成大半的红色围巾。我这才把织围巾的她、雨中张贴房屋出租的她、药房怼我的她,合为一体。

她的家不大,却怀有一颗悠久心。老式的装修与审美,家具基本都是红木色的,东西也很多,但收拾得很规整。阳台上除了郁郁葱葱的花草,还有小青菜、蒜苗、小葱也长势喜人。电视背景墙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的几幅书法和绘画作品也告诉我这是一个书香之家。她自己住在朝南的卧室,给我开门的阿姨姓刘,是居家保姆,住在她隔壁,刘阿姨说:“我就住在她对面的那间朝北的卧室。”

我有点诧异,她明明说要审核我的,怎么什么都没问,就通过审核了?还有,这难道不是双向选择的事吗?我还没有确定租房呢!不过可以想象,和一个老太太、一个老阿姨住在一起,生活习惯、作息时间不一样,会多么不自在。我是一个宁愿忍受不便,也不愿意感到不自在、不舒适的人,所以虽然价格便宜,我还是准备放弃。

临近午饭时间,刘阿姨已经做好了饭。她将菜放到餐桌上,又折回去关灶台火,动作非常麻利。刘阿姨对我说:“你大概是第十个来看房的人了,但还是第一个通过时奶奶审核的人。”我这才知道她姓时。时奶奶对我说:“在这里吃饭。”不是询问句。

我居然没有拒绝,稀里糊涂地留下来和她们吃了一餐有点拘谨的饭。在吃饭过程中,她们都不说话,空气有点凝滞,我想打破尴尬,看了眼客厅里挂的一幅全家福,问她:“时奶奶您儿孙不和你住一起吗?”她瞪了我一眼,说:“食不言,寝不语,不知道吗?”说完,盯着我拿筷子的左手发了几秒钟的呆。我原本是想引出话头,然后告诉她租房的事我再考虑考虑,但怯于她的威严,只得安心吃饭。

午饭后,我把碗筷收拾进厨房,问刘阿姨一句:“感觉时奶奶不太好相处呢。”刘阿姨说:“她人很好,就是得顺着她的脾气来。”我问刘阿姨,之前的人为什么没有能通过时奶奶的审核。刘阿姨说:“人和人之间可能有一种缘分吧,她大概看你顺眼。”

时奶奶站在阳台一株比她高出很多的昙花前,花盆里插着一根细长的竹竿,起到固定植株的作用。昙花叶片肥厚,在那绿油油的叶片中,有几个红色的小灯笼,火一样红。

我朝她走近,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发现她手里拿着一块纱布,正在擦那些叶片,手法温柔得像对待婴孩。不知道她总是推着一个婴儿车出行,而不是一辆轮椅车,是不是也有什么故事。看着这一幕,我的内心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于是脱口而出:“时奶奶,我下午搬进来。”

一个二十七岁,一个五十九岁,一个八十岁,我们这像极了祖孙三代的女人住在一起,没有形成一台戏,因为时奶奶惜字如金,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样子。

搬进去的第二天早上,问题就来了。我去洗漱时发现卫生间被时奶奶霸占了。刘阿姨告诉我时奶奶便秘,每天早上都会在卫生间耗费很多时间。我想到在药房那次她买了开塞露。

那天早上我迟到了,晚上我就把洗漱包拿到了厨房。

我对时奶奶说,便秘的话还是得从饮食层面解决问题,平时多散散步,多吃粗粮和粗纤维蔬菜。她没有回应我的话,一副根本就懒得和我解释的样子,还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后来听我妈说,马齿苋对人的肠道特别好,我就在网上买了一包马齿苋的种子,种在了阳台。这种植物生命力很强,据说将它拔出泥土,太阳也晒不死它。它一年四季都在努力生长,隔三岔五就能出现在餐桌上。虽然没有彻底解决时奶奶的便秘问题,但她消耗的开塞露明显少了。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正在房间化妆,时奶奶站在门口看着我,说:“有那个时间糟蹋脸,正经吃个早饭不行吗?”

我不太会做饭,当然根本的原因还是我比较懒,还感觉一个人做饭吃不大划算,不论是时间成本还是金钱成本。早晨买份包子豆浆,中午在单位吃食堂,晚上回来点外卖,周末休息的时候早饭基本省了,心血来潮时就煮速冻饺子。

我举着修容刷的手顿在空中,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转身走了。我跟到餐厅,发现桌上摆了蒸南瓜、玉米、煮鸡蛋,还有三碗小米粥。

“这多不好意思。”我坐下来,端起面前的粥。“不好意思就交伙食费。”时奶奶说。刘阿姨在一边笑,时奶奶看她一眼,她像做错事的孩子般立刻收住笑容,专心吃饭。

我最初是抱着“此处仅供睡觉”的想法住进来的,但我从和她们一起吃早饭,到一起吃晚饭,再到周末也一起吃,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几乎戒掉了外卖。时奶奶只象征性地收了我一天十块钱的伙食费。刘阿姨也对我照顾有加,我房间的卫生她偶尔帮我打扫,公共卫生就更不用我管了。我的作息越来越有规律,皮肤状态日渐变好,困扰我多年的痘也慢慢消失了。我突然意识到,那个风雨黄昏,那次药房的小插曲,以及我在好几个房屋出租广告中选择第一个打电话给时奶奶,都是命中注定的。注定了我和时奶奶,还有刘阿姨要相伴着走过一段对彼此来说,都难忘的人生历程。

还有阿呆。阿呆的名字是时奶奶取的。阿呆在中秋节前一天来到我们家。那天晚饭后,我们去中央公园看灯展,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垃圾箱边看到了正在觅食的阿呆。它的后半身已经瘫痪了,用两只前腿支撑身体,拖动后腿前行,浑身脏兮兮的,像一块移动的破抹布。我们经过它身边时,它退缩着“呜呜呜”叫了几声,像在求救。我们同时停下脚步看着它。

我说:“好可怜。”刘阿姨说:“是哦,肯定是腿断了。”时奶奶指着婴儿车对我说:“把它抱上来。”我有点犹豫,它那么脏,肯定流浪了很久,病菌一大堆,传染给我们怎么办?见我没反应,时奶奶自己缓缓走向了阿呆。阿呆没有躲,反而往时奶奶跟前挪了一步,抬头看着时奶奶,又“呜呜呜”叫了几声。时奶奶不是用双手卡住它的腋下将它拎起来,而是左手托住它的肩,右手托住它的屁股,像捧着一块豆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了婴儿车里。阿呆很配合,卧在里面,没有逃离。从此以后,婴儿车除了充当时奶奶的拐杖之外,又多了一项使命。

是的,阿呆是条狗,我们带着阿呆去宠物医院检查了一番。兽医说它脊椎骨断了,已无法逆转,两条后腿因为长时间拖行,伤口反复感染已无法行走,还有皮肤病、营养不良等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阿呆的身体渐渐恢复,治疗皮肤病而剃掉的毛发重新长出来,白得像雪。时奶奶给它量身定制了能够保护后腿的衣服,还有四只红色的小鞋子。我买了些漂亮的发饰,给它扎小辫儿。它性子温和,还会对我们撒娇,为这个家带来了很多欢乐。

阿呆到来后,时奶奶每天出去购物或者散步,必定推着阿呆。我和刘阿姨聊天的时候,只要话题围绕着阿呆,她也会参与其中。慢慢地,我拆卸了她沉默寡言的篱笆,在里面种植了一些能开出笑容、释放幸福香味的种子。

有一天,刘阿姨告诉我,她其实也是时奶奶“捡”来的。刘阿姨家在农村,是随儿子儿媳来省城带孙子的,孙子上小学后,她找了份在花园阁打扫卫生的工作。一个雨天,落汤鸡一样的她被时奶奶邀请回了家,时奶奶还送了她一身干爽的衣服。

时奶奶的儿媳和孙子非常优秀,分别在加拿大工作、留学,已获得永久居住权。他们欲为时奶奶和她的儿子申请团聚移民,但时奶奶不愿意,她觉得自己没有几年活头了,不想死在国外。后来时奶奶儿子的团聚移民通过申请,刘阿姨就来到了时奶奶身边,充当着女儿的角色,至今已经三年了。

我想到时奶奶的审核,她是因为什么才把我“捡”回家的。是不是我看着其实也有点可怜呢?有一次,我和时奶奶在沙发上给阿呆扎小辫子,时奶奶突然问我:“你怎么还不找对象?都要成老姑娘了。”

说实话,我还没有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虽然相过几次亲,但都无疾而终。小我一岁的弟弟已经成家,父母对我的婚姻大事很是着急,每次通话必定要说到这事,每一次回家我都成了炮轰对象,但我还在等待一个命中注定的人出现。

“没遇到合适的。”我说。时奶奶说:“眼光太高小心嫁不出去。”“我们现在的年轻人和您那辈人的婚姻观念可不一样,我不想凑合过日子,我想找一个灵魂相通的人,婚姻的前提是爱情。”时奶奶白了我一眼,说:“说得好像我没年轻过一样。”之后眼神盯着某一处,但无聚焦,似乎进入了一个虚空世界,我知道她是沿着时间的小径回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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