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罗赛

作者: 祁娟

书房背阴,双层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也没开灯,光线有些暧昧。这种氛围,很适合罗赛的心境,也很适合写这篇小说。她写作时喜欢置身于幽闭暧昧的空间,眼不见,心不乱,思绪如天马行空,畅通无阻。下午写得很顺,故事马上要进入高潮了。她停下了,这也是她的写作习惯,在最顺手的地方驻笔,再写时就更容易接续。

罗赛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阳光水一样泼进来。其实算不上阳光,是对面窗子的反射,但她还是听见泼水一样的声音。夕阳照射对面的楼房,那栋楼整体粉红,像一块宝石,阳台上一块块的玻璃像宝石的切面。只有一家阳台的窗子是敞开的,那对老夫妻如期出现了——一张小圆桌放在两人中间,上面摆着小巧的茶船,一壶两盏,老先生拎茶壶往茶盏里注茶,似乎能听到泠泠的水声。老先生端起一盏茶,双手递给夫人;老夫人双手接了,举起来,与先生照了一下,各自抿了一口,意味深长。罗赛想到成语“举案齐眉”。下午茶几乎是老夫妻每天的必修课,自从罗赛搬到这个小区,每天都能看到这温馨的一幕。她常想,老人不知有何妙招,让他们的爱情有几十年的保质期。

这日子,罗赛和辛利也有过,在婚后最初的时候。不同的是,他们的爱不像茶,像酒,高度烈酒,沾唇就醉,见火就着。不是说老酒新茶吗?酒应该比茶有更长的保质期,怎么才两三年他们的日子就过成了温吞水呢?

罗赛和辛利相识在澳大利亚。那时她在深圳一家灯具公司做售后服务,老板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她的脚步就得跟到世界各地。可那次在澳大利亚,一个技术问题她硬是三四天没拿下。在她焦头烂额时,辛利出现了,仅用了半天时间,问题就解决了。交谈中,她知道辛利也来自深圳,不过在另一家公司。辛利帮罗赛解决了难题后才开始他自己的业务,他问罗赛愿不愿意等他一起回国,罗赛欣然应允。她巴不得多玩几天,何况十多个小时的返程正好有个旅伴。接下来的几天,罗赛天天跟在辛利身边,一来投桃报李,感谢他为她解决了业务难题,二来想跟他学点技术。还有吗?罗赛偶尔也暗自发问,这一问就发现了心中的秘密——她喜欢上辛利了。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脸庞棱角分明,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唇角总带着自信的微笑——很符合她的审美标准。魏林就是这个样貌,不过已分手一年多了,罗赛正在感情空窗期。辛利呢,也说了他的过往,结过婚,离了,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跟前妻一起生活。这都没有成为他们感情的障碍,相反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让他们越走越近了。

等辛利把业务忙完,两个人才有了闲暇和闲情。五月的堪培拉正值深秋,卡金顿小人国公园到处都是枫树和梧桐,红如火,黄似金,艳得夺目,徜徉其间,如同走进了英国约克郡乡村小镇。所有景观都是缩小的,但河流、湖泊、庄园、城堡、铁路、火车、足球场栩栩如生,院落里的人偶神态自然,表情丰富,过着各得其所的日子,而其中的花草却是真实的植物,虚虚实实的,像个童话世界。中午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辛利脱下夹克,披到罗赛身上,让她稍候,自己朝远处跑去。

罗赛站在一处廊檐下,对面正在举行婚礼。新郎西装革履,新娘身披婚纱,他们在门口恭迎,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罗赛心想,假如她跟魏林没有分手,也该步入婚姻殿堂了吧?可不知何故,魏林突然消失了,甚至没一句解释,就莫名其妙地抛弃了她。她不信他就那么走了,可他偏偏就那么走了。她倒也没有痛苦到寻死觅活的地步,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抛弃,她好像有了免疫力,二十五年前,她不就是这样被父母莫名其妙地抛弃了吗?

正这么胡思乱想,辛利远远地跑过来。他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却一点也看不出冷的样子,好像周身氤氲着一团热气,正在熠熠发光。他手里拿着一把玫红色的雨伞,像一个发光体降临到罗赛面前。他把雨伞高高擎到罗赛头顶,嘭的一声,雨伞打开,无数玫瑰花瓣缤纷而下,瞬间包围了罗赛。等罗赛清醒过来时,已经热泪纵横了。她整个身子投到辛利的怀抱,恨不能化到他身体里。辛利一手撑着伞,一手搂着她,轻轻地说:“我爱你,罗赛,嫁给我吧。”

罗赛仰起脸,像被玫瑰花瓣盖住了她的眼睛,使她看到了满世界玫红色的爱情。她拉着他的手,朝对面小教堂跑去,然后许下了庄重的诺言。

回国以后,辛利给罗赛补了一场隆重的婚礼,也领了结婚证,无论从风俗还是法律上讲,他们都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不久,他们又相继离开原单位,开办了自己的公司,还是老业务,轻车熟路,风生水起。谁知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公司的运营陷入困境。辛利每天还去公司,也只是撑一下门面。罗赛待在家里,每天照例打开邮箱,却不见一份订单,无所事事,便在起点中文网注册了账号,写起网络小说,以打发无聊的日子。

房门响了一声,辛利回来了。他换了拖鞋,走进客厅。“罗赛。”他叫了一声,没人应答,推开书房门,见罗赛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

“发什么呆啊?我叫那么大声都没听到?真不知你整天想些什么……”辛利语气带了不满情绪。罗赛转身,冲辛利笑了笑。

“这个样子站在窗前,也不怕别人看见!”辛利皱起眉头。

“我这个样子怎么了?”罗赛不高兴了。

“穿件睡衣,袒胸露背的,像什么样子……”

“我在自己家,碍别人什么了?”罗赛不高兴地说,“没事找事不是?别忘了是谁给我买的睡衣。”

这件藕荷色真丝睡衣,束腰,低胸,垂感很强,显山露水,把罗赛的身材衬得婀娜多姿。当初辛利买回来时,曾夸她穿这睡衣漂亮性感,恨不得白天也让她穿着。辛利哼了一声,说:“我午饭吃得晚,晚上不吃了。”便出了书房。罗赛发了一会儿呆,坐到电脑前继续写作。等她写完一章,上传更新后,卧室已传出辛利的鼾声。

早晨,罗赛淘了半碗米,又抓了一把绿豆、几片百合,想做一餐绿豆百合粥。很久没这么认真准备早餐了,通常都是牛奶、面包凑合,今天她想认真一回。公司状况不好,辛利着急上火,她想用药膳给他调理一下。

粥熬好,又炒了一盘芥蓝,煎了两个鸡蛋,去叫辛利吃饭时,床上却没人了,客厅、卫生间都没有人。“辛利,辛利吃饭啦。”罗赛叫了两声没人应。走到茶几旁,看见一张便笺:“亲,上午约了个客户,我上班去了,你自己吃饭吧。爱你。”

客厅挨着厨房,辛利宁愿留下便笺,也没当面告知一声。便笺上的字龙飞凤舞,虽然前亲后爱,但显然是在应付。罗赛叹了口气,这是有多么厌倦啊,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打开窗户,看见对面那对老夫妻正在阳台上用早餐。老先生给太太喂一勺饭,老太太给丈夫夹一口菜。互相喂食时,他们满脸都是笑,满眼都是爱。

罗赛感慨一番,转身进了厨房,把电饭煲端到餐桌上,盛了一碗粥,想了想,又盛了一碗,放到对面。罗赛想象着辛利坐在对面吃早餐。她把他们想象成了那对老夫妻,她想到了他们几十年后的幸福生活。

一碗粥吃完,罗赛才从幻想回到现实,却发现面包一口没吃,菜也没动一下。她默默坐了一会儿,懒得收拾,就进了书房。

打开邮箱,有十几封未读邮件,粗粗看了标题,发现有姐姐罗谊的邮件。罗谊问了她这边的情况,最后提醒这个礼拜天是父亲节,让她别忘了安慰一下老爸。

每每提及父亲,罗赛的心都会痛一下。这种痛从她懂事起就有,她明白她也有父母,不明白的是,别的孩子都跟父母生活,她的父母却在遥远的宛城,而她和奶奶生活在偏僻的乡下。隔段时间父母会来看她,匆匆地来,留下些吃的用的,又匆匆地回。再大一点,还知道她有个姐姐叫罗谊,她同样不明白为什么父母把罗谊留在身边,却把她送到乡下。后来她明白了这叫抛弃。虽然父母有各种借口,但改变不了她被抛弃的事实。

罗赛每每想到罗谊独享父母的宠爱,过着城里人优渥的生活,就会心痛,同时也暗下决心,一定发奋努力,考上大学,回到城里,回到父母身边,像罗谊那样花枝招展地生活。上初中那年,父母把她接到了身边,但她没有一点回到家的感觉,在乡下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家。到了宛城她像住在亲戚家,没有归属感,像一只非禽非兽的蝙蝠,慢慢地养成了孤傲、冷僻的性格。高考后为了远离父母,她报了兰州大学。大学毕业,父母想让她回到身边,她拒绝了,奋不顾身来到这座南方城市。父母退休了,也渐渐老了,他们的关系才有所缓和,但也好久不回那个家了。好像时光是一种棉垫,虽然柔软,但终究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现在罗谊提到父亲节,勾起了罗赛心中的往事,不免又是一番感叹。

在一家成衣店,罗赛给父亲挑了一套衣服。正待付款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闪过,罗赛来不及跟店员解释,转身就冲了出去,却被一辆慢腾腾的货车挡住了脚步和视线。等货车过去,那身影却不见了。罗赛凭着感觉追过去,转过一个街角,那个身影又出现了,他进了一家茶餐厅。

罗赛紧追两步,也跟着进去。还没到饭点,茶餐厅里没什么客人。那人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角落里,正慢慢地喝茶。罗赛选了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能看到他的侧影,即便是一个侧影,也能一眼认出——魏林,那个她热恋过又冰冷地抛弃她的人。他抬腕看看表,顺势把手插进浓密的头发,揉搓一下,停住了,就那么支着脑袋,像在等谁,又像在想什么心事。

对于魏林,她之所以耿耿于怀,是因为想知道他当初为何不辞而别。凡事都有因果,有因无果或有果无因,终归难以释怀。三年多了,这根刺一直卡在她喉头,吞咽不下。现在魏林就在眼前,罗赛没上前质问,是不想让他感到突兀,她宁愿坐在门口,等一次不期而遇,也等一个结果。

这家茶餐厅曾是她和魏林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们每天下班后会来这里用餐,然后去看一场电影,或者牵手去滨河路散步,再各自回家睡觉。最后一次是周末,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罗赛一直等到中午,都没见魏林的人影。她去了魏林的宿舍,同事说他两天前就辞职了。罗赛愣住了,等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一切都是预谋,魏林突然辞职又与她不辞而别,是不想与她再有任何瓜葛。她两天没有上班,蒙在被子里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两天后,一切如常,她照常上班,照常下班,照常国内国外地去处理售后问题,直到辛利出现。

正这么想着,抬起头,见辛利站在马路对面,一边打电话,一边瞄着这边的茶餐厅。没错,是辛利。罗赛怀疑她被辛利跟踪了。可恶!她暗暗骂了一句,起身离开卡座,她要看看辛利到底搞什么鬼,莫不是要来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

罗赛走出茶餐厅,招着手,喊辛利的名字,辛利却上了一辆出租车远去了。她惦记着餐厅里的那个人,转身往回走。到了餐厅门口,那人正好出门,他俩差点撞个满怀。那人连连道歉,却不是魏林。不过身材、脸型、举手投足,真的太像了。她一时窘得手足无措,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那人见罗赛这个样子,问她怎么了,要不要帮忙。罗赛醒过来,摆摆手,逃也似的离开,走出老远,仍然脸热心跳,像做了一场梦。

罗赛在街上闲逛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回到小区。楼前有两棵玉兰树,玉兰花大朵大朵地在枝头绽放。早春时节,玉兰花曾开过一遭,眼下又是一个花期。

自家窗子亮着灯光,轻薄的窗户里透着鹅黄色的微光,有种宛在梦中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上了电梯。电梯的镜子照着她憔悴的脸。逛了一天,像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着实有些疲惫。她努力笑了笑,让自己恢复常态。

刚进家门,辛利微笑着迎上来,接过罗赛的包放到鞋柜上,说:“妈从老家来了,快,换鞋吃饭。”

罗赛转过玄关,看到婆婆正往餐桌摆放饭菜,随即打了招呼:“您来了呀?怎么好意思让您下厨呢?”赶忙上前帮忙。

“你也是的,不想吃就少做些,剩这么多饭菜。”婆婆喋喋地数落,“辛利挣钱不易,要学会勤俭持家。”

婆婆把罗赛早上剩的粥和菜都给热了,煎蛋有些焦煳,芥蓝蔫而发黑。罗赛皱起了眉头。她一向不吃剩菜,不全是因为剩菜含亚硝酸盐什么的,而是从小她就穿姐姐剩下的衣服,玩姐姐剩下的玩具,她对二手货一直很抵触。

辛利和婆婆并排坐着,罗赛坐在对面。她忽然有种恶作剧的念头,就夹了一大箸芥蓝放到婆婆碗里,又放了两个焦煳的煎蛋,脸上满是做出来的热情:“妈,您多吃点。”

“你们也吃啊。”婆婆谦让着,“罗赛,看你瘦的,就你这小身板,啥时候能怀上孩子?”

“这跟怀孕有啥关系?”罗赛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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