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三个父亲
作者: 张惠很多人,一辈子只有一个父亲。而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的我,却经历了三个父亲。三个父亲,际遇不同,性格各异,却都在我的人生路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对我的人生走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生父
我在娘胎里长到六个月时,母亲就被逐出夫家。母亲在娘家生下我后,生父知道我是丫头片子,来都没来看一眼。
我一直猜测母亲被逐的原因,但没有人告诉我真实的情况。我只听说奶奶非常霸道,父亲只听奶奶的,有一次父母吵架,父亲一怒之下居然打断了母亲的胳膊。
我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时已是五岁。那个矮且壮实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满脸通红,稀疏的胡子挂在脸上。他伸手拿着一张五毛纸币:“来,叫声老子。”我朝他吐了口水便跑回外婆家。外婆正在捞大缸里的酸菜,抬起头看见我背后的那个男人,用方言大声骂了一通,那个男人悻悻离去。后来母亲只要回外婆家都带着我,也会刻意叫人带我去见那个人。我读懂母亲的意思,她希望这个男人能资助我读书。我知道这个男人已有了新家,还有了他一直渴求的儿子。他重男轻女,嘲笑母亲供我读书是瞎扯,读书还不如早嫁人。
我发誓我要超越他所有的孩子。十九岁那年我考上大学,要远去广西读书。母亲再三叮嘱我路过张掖时要停留几天,母亲是想让我回去炫耀我考上大学了。回到外婆的家里,我住了几天。生父在村里人面前说要帮我交学费,倔强的我一声不吭。我读书的钱都是借的,但是我不愿意拿这个男人的钱,我不能原谅他。
第四次见到他时我已是不惑之年。车慢慢驶入村庄,很多人盖了楼房,他还住在平房里。他已变得更加矮小瘦弱,站在我面前不知所措,当年那个耀武扬威的男人不见了。我沉默地走着,没有回应他。他留我吃饭,我拒绝了。车子离开时,同行的人说老人过得可怜,错待我也许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我抹去不知何时掉下的泪,强装平静地从车子后视镜里看着他站在老屋那里,寂寞地站在落日里,一直没有离开。
临别时我遵循母亲的意愿去给张家的祖先上坟,母亲想让我认祖归宗。我提着祭品穿过田埂去坟地上坟。他默默地跟在后面,叮嘱我走慢点儿。站在几座坟前,他手指着告诉我哪座坟里是谁。指到奶奶的坟时,他小声说:“你奶奶的坟。”我在奶奶的坟前点上三炷香,叫了声“奶奶”。我告诉她,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生活让我学会了坚强,我用读书改变了命运,让我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有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
生父听到我的诉说,转身走出坟地,抬手擦眼。
继父
我一岁多时,母亲带我来到新疆,嫁给我的第二个父亲。母亲后来说,听信媒人的话从甘肃嫁到新疆,是一种冒险。
未婚男人娶了一个带女孩子的女人,在那个年代往往被认为无能。继父在别人面前不敢大声说话,在母亲和我面前却像个暴君。
他跟母亲吵架,语速极快,吐出一连串的脏话后,往往拳脚相加,母亲经常鼻青脸肿。他骂我是拖油瓶,让我在没人的荒山里放公家的羊,让我在麦地里艰苦地挣扎。
我九岁前,总是在母亲的泪水和继父的责骂中度过,每天我都祈祷继父去加班,最好通宵都不回来。继父不回来不喝酒就不会和母亲打架了,我去上学的路上就不会有同学在我身后嘀嘀咕咕、指指戳戳了。
我觉得不能任由继父施暴了。十二岁那年,我公开跟继父叫板,他打我就跑,跑不掉,我就跟他对打。有一次,他把我打倒在地,我抓起一把铁锹凶狠地挥向他的脚。他跌坐在地上,眼神非常惊恐。恶人就要恶行治,从此继父再也不敢打我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离开继父远走高飞。每次母亲都念叨:“好好读书,你不读书就要回来种地。”我开始更努力地读书,只为逃出那块麦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继父见很多人包地种麦子成了万元户,也起了包地的念头。母亲也动了心,他们想着包地一年就能脱贫,就能改变他们的现状。我们这边的地是盐滩地,碱性大,没雨的时候地里就泛起一层厚厚的盐花,盐花呈扇形往四周开放,一抓就是一把。父母像在磨砺自己的意志,坚信在这里也能长庄稼。可现实向父母挥起了大棒,几十亩麦田的收成还是没有达到承包时定下的要求,我们起早贪黑地干,最终以亏本近万元而结束。母亲坐在那望不到边的地里号啕大哭。
生活总还要继续,过年后继父和母亲开始讨论来年包地的问题。争论多次后,父母决定调走,他们调到了距离奎屯二十多公里的一家砖厂。他们离开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工作虽然比种地辛苦,也不会一夜暴富,但至少不会像包地那样亏得差点都吃不上饭。
继父没有再打我,可是他和母亲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母亲自杀时我正读高一,我那个该死的继父看着她喝敌敌畏时还鼓励她多喝点。
母亲的工友路过闻到浓烈的农药味便闯入我家,把母亲送到医院。我放假回到家里,母亲刚刚出院,脸色苍白地坐在房外的土墙边。到家了才知道母亲头天去洗了胃,身上还有一股农药味。那天我决定帮助母亲脱离苦海。在我的干预下他们分居了,过了两年离婚了。不久后我听说继父又结婚了。我恨他,以为这辈子跟他再无交集。
这一年十月,母亲领着我去一处坟场祭拜继父。在继父的新坟前,我不情不愿地点香、斟酒、烧纸。
“你是不是还恨他?”母亲问。我说:“是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人呀,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你继父的妻子去年刚走,他今年又不幸遭遇车祸。他到底也没享福。”母亲说。“可是他从来没对我们好过。他老打你也打我,这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吗?”我说。“是的,他经常打骂我们。可是如果不是他给我们一个家,我们母女又往哪里走呢?你只觉得他脾气暴躁,可是他也有柔情的一面。你身体弱,要吃很多药,他虽然打你骂你,可他给你断过药没有?他也支持你读书,可是你太调皮,五年级之前语文、数学成绩很差,老师经常告状。他烦着呢,又不知道怎么办,以为只有棍棒才能让你有出息。”母亲说。“他还逼着你自杀呢。”我说。“都是因为穷。过后他很后悔。其实他心里一直是关心你的。你去广西读大学时,他远远地望着你,一直等到火车不见了才回头。”母亲说。
我的心震了一下。这个男人收养了我,给我治病,供我读书,可我却因为他的粗暴一直仇视他。他穷,他还活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
继父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他所做的一切已经超越了他本应该做的。我什么时候站在他的立场上看问题呢?我突然良心发现,觉得我欠这个继父很多。我跪下来磕头时,默默许诺以后一定常来看他。
李叔
我到南宁读大学那年,有一天突然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母亲是文盲,她托人写的信字体修长有力。她在信里说有喜欢的男人了,而这个男人我也认识。长长的三页纸里说这个男人会帮她修电路装灯,会带她去看病,他欣赏她的厨艺,会带她去城里逛商场,还给她买贵的衣服,字里行间都充满了爱。
在读高二的时候,我就认识这个写信的男人了,他有一米八那么高,他会帮我们换灯泡,会来我家装水管。这个男人姓李,我一直喊他李叔。后来才知道,李叔家有三个孩子,加上我们家两个孩子,五个孩子他都一一面谈或者写信征求意见。我是唯一同意他们在一起的人,是我坚定地让母亲和这个男人在一起。那年我也才二十岁,我只想让母亲得到一份爱,也想让母亲不再孤单,重新活一次。后来我才知道李叔写的那封信,是想表达他的感谢,更想让我明白他会好好照顾我苦命的母亲。事实证明,母亲在他的宠爱下变了,从一个哀怨的女人变得有一点儿嚣张跋扈,她学会了撒娇还学会了矫情,我甚至觉得她在这个时候是一个恋爱中的少女。
母亲在经历了洗胃后,一吃红薯胃就反酸,吃硬的东西不行,吃太饱了痛,饿了更痛。这个男人用十年时间把母亲的胃病给治好了,医生都说好神奇。
李叔成为我名正言顺的父亲时,我已为人妻为人母。在一起几年后,他们决定去领结婚证,我欣然同意。那个时候我每个月领着两三百块钱的工资,我把仅有的一千块钱积蓄寄回去。我让他们去拍婚纱照,剩下的钱用来买戒指。当时的黄金一百多元一克,我想他们至少可以买一对小戒指,把代表爱情的戒指戴在手上去宣示主权。李叔没买两枚戒指,他买了一枚有花的戒指,他在信中说男人不需要那东西,他要给我母亲买一枚大的,那是我母亲一生中的第一枚戒指。我看着信哭了,我在泪水中仿佛看见母亲戴着金闪闪的花开富贵的戒指。末尾他补了一句话:“你是一个好孩子,谢谢你成全我们两个老人。”那年我妈还不到五十岁,李叔已六十岁。
他跟母亲在一起后,我发现我每次买到他喜欢的礼物,他总是拿着跟我母亲炫耀一下,然后就把手表或者戒指摘下来,叮嘱母亲要保管好。再后来李叔跟着母亲来到了我的身边,与其说是长住,倒不如说他来帮衬我的小家庭。在我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有时候我会跟他说,我这个月伙食费迟一点儿给,他会认真地说上个月给的还有。我心里清楚,他是拿自己的退休金贴补,我给的伙食费早就用完了,他把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早上起来会为母亲准备温开水,母亲出门换衣服的时候,他总是耐心地坐在旁边说,这件好看那件好看,有时候他会带着河南腔说情话:“你穿啥都好看。”我没有想到一个年近七十的人,竟然是一个情话王子。
我记得他刚来广西时,在我家还有点拘束。我跟母亲说一定要让李叔把我家当成自己的家。我母亲把我的话转达李叔,第二天早上他在一楼见到我的时候,他开心得像个孩子,一见到我就问:“惠惠,你吃什么早餐呢?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见证了他爱我母亲的细微场景,那些故事都像爱情剧本一样在我家上演。有一次母亲坐凳子的时候,一不小心头碰到了冰箱,李叔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把手伸到母亲的后脑勺,把母亲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他问:“痛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看见他跟母亲一起去菜市场买菜,都是他提着重重的面粉和油,母亲说她想吃什么,他立刻掏钱。每次吃饭的时候他都把肉夹到母亲的碗里,母亲就会嗔怪他。他一边笑着看母亲一边又把一块肉夹给母亲,说:“减什么肥?你一点儿都不肥,我喜欢你这样子,只要健康就好。”
我每天都发现桌子上有我们喜欢的菜,特别是我们喜欢吃的鱼和海鲜,隔三岔五就摆在餐桌上。其实他一点儿都不喜欢吃海鲜,甚至很讨厌海鲜的腥味。他跟母亲在一起的二十一年时间里,母亲从来没有机会瘦过。当母亲胖得过分的时候,李叔就会悄悄地把餐桌上的食物减掉一点,但是他依然会用别的方式来满足母亲的嘴馋,买花生、瓜子,还会买一些低糖的水果,每个月的工资基本上都花完了。后来我的生活慢慢好转,我开始给他伙食费而不再花他的钱。他把钱存下来,还说以后给我家装修房子、给我的孩子结婚时用。
我至今都觉得遗憾的是,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我都没有在他面前叫他一声“爸”,可是在我的心里他就是我唯一认可的父亲,因为他不仅爱母亲,还爱我,爱我的弟弟以及我的孩子。我买了车以后,我带着李叔和母亲去防城港、南宁跑了三天。他怕我犯困,总是提醒我把车开到服务区休息一会儿,还给我买了红牛饮料。 我带他去过广州和佛山,还带他去北海、玉林等地方。但是我一直遗憾没有带他去北京。当我有能力想带他们去北京看天安门时,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他没有办法去爬长城了。
李叔七十岁时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他在ICU待了十天,我签了无数张病危通知书。我坐在ICU外面的长凳上,夜不能寐,眼泪汪汪。我抱着母亲哭道:“我借钱也要救他,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父亲。”ICU有一个护士我是认识的,她每天都会跟李叔重复一句话:“你女儿在外面陪你。”李叔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后,每次见到我来送饭,他就跟人炫耀:“我闺女来了,我闺女来了。”他对我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有惠惠这个孩子,我的人生七十岁就结束了。”
李叔八十岁时吵着要回新疆,他说要叶落归根,我却执意不肯。他身体看起来很好,而我们都不知道他夜里喝二锅头止痛,直到离开他都没告诉我们真相。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他回去两三个月后就被检查出胃癌,然后就住院,几个月后他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
二〇一九年,我弟弟意外离世,我回新疆安葬弟弟后,从墓园出来时,母亲坐在车上眼巴巴地看着我,问能不能去找李叔。我们在墓园找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找到李叔的名字。
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路边的沙枣树绿油油的,我对母亲说:“我们找了快两个小时了都没有找到,也许他还不想见你。我们就在这个路口把你买给他的香纸和那些衣物烧了。”母亲面向墓园说:“老李,我来看你了,丫头也来了,我们来晚了,就在这里送你一程。”母亲念叨了很久,喘了一大口气后对我说:“到你了,你跟你爸说几句话吧。”
我朝着墓园的方向跪拜:“谢谢您照顾我们家二十一年,谢谢您真心地爱我的母亲,谢谢您疼爱我这个女儿……我会照顾好母亲,她是您最爱的人,也是我最爱的人……”
【作者简介】张惠,女,北流市文学院院长。曾获广西新闻奖、中国地市报新闻奖。出版有散文集《暖色》。
责任编辑 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