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织心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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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珂捏着手中新鲜的菠菜叶子，睁着有些发涩的眼睛，瞳孔僵直，整个人仿佛被吸进生命的暗洞里，凝固于流逝的时间中。180度水平视野区域内，一群高校见习生在三米之外围成一排看向这里。

他用力挤了两下眼睛，试图让眼部肌肉放松一下。几秒的恍惚中，他在想，这是自己带过的第几届见习生了呢？这帮羽翼未丰的年轻人总是对未来充满好奇与期待，三五个人趁着陆珂准备教学展示道具的间隙，侧着头开始窃窃私语。

“如果看到那鸽子，肯定就是被抽到了。你只需拆开信件，就知道要去履职的具体日期和地点。”

“你们签协议的时候仔细看了吗？每年随机抽取，不保证何时能回。最长的纪录保持者听说有三十年没被抽中。真羡慕啊，人生最好的时光都过完了，即使到时候回不来，也值了。”

“但也有签了协议头一年就被抽中的。天呢，我才二十，刚享受了两个心脏签的福利。母胎solo连个恋爱还没谈过呢。真希望晚几年再被抽中。”

站在这帮年轻人的角度看，陆珂是幸运的。整整十年，他还没有被抽中。除了这两年偶尔收到的神秘纸条让他有点困惑，生活倒也风平浪静。

“咳咳。请大家认真听讲。”陆珂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述纤维素心脏的研究发展史，“菠菜叶的叶脉传送水分，而我们的血管传送血液。从工程学角度来说，二者传送的都是液体。所以，如果我们把菠菜叶的细胞处理掉，就会得到我们心脏的‘脚手架’。”

移步到实验台正中央，陆珂把手中的菠菜叶悬挂在一个个小瓶子下，小瓶子上方大约一米处放置有特殊的清洗剂，清洗剂随着重力向下滴入多根细细的橡胶管，每根橡胶管连着一根大口径输液针，针头插入叶柄。清洗剂遇到细胞表面时，留下很多小孔，使得细胞内部的物质流出。在这套重力给药系统持续5天的灌注后，叶片的细胞内容物将会被带走，剩下的就只有一具通体透明、结构完美的叶片“骨架”。

“叶片‘骨架’的构成成分大家都知道，坚固的结构多糖——纤维素。也正是靠着这种近乎完美的生物相容性材料，你们每一个人胸腔内那颗损伤待陨的小心脏才得以有机会转世轮回。”基础课程该讲还是得讲到的，人类心肌细胞在菠菜“脚手架”上被培养生长，纤维素完成工作后再溶解掉，经过处理的血管完全替代了全部由人类细胞构成的血管，在有限的年份内复始再生，在全球心脏大疫情的重锤下屡败屡战。

像这样的兼职老师的活儿——没太大技术挑战性或紧迫性——这几年都是老好人陆珂来做。似乎也是一种顺理成章。研究所里，能力更突出的同事永远有忙不完的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愿把时间花费在那些年轻人身上的另一部分同事总能给自己找到好理由退避三舍。于是，很难拒绝别人的陆珂便在这个人人忙碌出业绩的季节应下这份差事。模板化的生活流程周而复始。当然日子倒也没那么糟，工作得体，和同事关系都还不错，每天都有艾米丽等自己回家。很多从前的记忆，在这种复制粘贴的生活磨损下，只徒留一些黑白虚影。

夜幕浅降之际，陆珂站在办公室衣柜前整理东西准备回家。和无数个过往的傍晚并无大异。只不过这一次，当他推开门准备出去时，一只机械飞鸽忽然出现在陆珂的面前。定神而视，鸽子的机械喙中衔着靛蓝色信封，信的封口处盖着红紫混色的立体浮雕火漆印章。印章的图案是一颗众手捧举的心脏。心脏下面写着“心纪元”三个字。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此时研究所大楼外，城市已被各色光影无声地攥紧于掌心，地面上还残留着暴雨过后的痕迹。陆珂恍恍惚惚地过马路，皮鞋不时地踏入一个又一个水坑。他没看红灯也没听到鸣笛，以至于在家门口的十字路口处，差点被疾驰的救护车撞到。

开门，换鞋，进屋。艾米丽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亲爱的，你回来啦？猜猜我今天晚上做了什么？你最喜欢的……”

话未言尽，艾米丽就看到陆珂右手的信封。

“后天上午。”陆珂紧紧将她拥进怀里，头埋进她的头发里，双臂箍得有些徒劳。

艾米丽的手臂垂落，脸上的笑容慢慢松垮下来：“哦……先趁热吃点东西再说吧。”

陆珂侧了侧头，看到艾米丽身后餐桌上摆着的冒着热气的牛腩牛肚砂锅煲。嘘叹一声，松开艾米丽，走近餐桌坐下来。一片牛肚勉强入腹，便再也提不起进食的劲儿来。

佳肴如此美好，却又生不逢时。

“或者，我们逃到别的地方去？”

“逃？不，行不通的。况且，能去哪里？大街上的人工智能已经同步了信息，小区大门口的智能管家都知道我收到通知函了。”陆珂揉了揉眉心，直到此刻，他还是感到一种突兀的不真实感。后天，自己也要踏上母亲曾经走过的路了吗。作为当年的第一批，母亲是唯一一个有去无回的志愿者。那时，陆珂年仅六岁。很多个夜晚，当他闭上眼睛，母亲最后一次转身离去时的图像都已经模糊得让他分不清真假。

站起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陆珂对着阳台落地窗外艾米丽精心维护的小菜园发起了呆。

房间里很安静。艾米丽看着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分钟的陆珂，开口尝试打破这片静默：“今天02户的邻居张阿姨，因为心脏签证到期未续，没及时换心，免疫兼容系统失效，被救护车拉走了。”

“张阿姨，她不是一直交着社保吗？之前有次我在小区听到她说，她是三年一续的B级签证。比王叔李阿姨的C级签还要多两年。”

“那是她胡乱说的啦，可能年纪大了，孩子又离得远，想在大家面前过过嘴瘾吧。事实上就是一般的C级退休签，也不知道社保未涵盖的那剩下的20%的金额部分，她儿子那边是因为什么原因没给续上，都过了一个月的延保期，也没续，然后傍晚你还没到家那会儿就来了救护车，把人直接就给拉走了。延误这么久，够呛能换新的了。”

“哦……”陆珂心不在焉。他对邻里的八卦并不感兴趣，都这个节点了，艾米丽干吗要说这些呢。他只是希望艾米丽静静地陪自己坐一会儿，或者说点别的安抚下自己。

“我看到救护车来的时候，在想，其实也不用这么辛苦的。”艾米丽站起身，走到陆珂身边，大拇指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他们一直在说实验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胜利在望，但究竟还要多久呢？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去接纳机械心脏呢？那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尝试，总比现在志愿者前赴后继的强。纤维素心脏曾经淘汰过那么多技术，唯独不去碰机械心脏，我真的不明白。”

心中一团烦闷的烈焰不断被挤压，又在艾米丽近在咫尺的细语中，不断撑胀。“这不是你能明白的事！你懂什么？”熊熊烈火循着周围仅存的光亮喷发而出，陆珂双拳紧攥，猛地抬起头对艾米丽吼起来。空气中，声音震颤回旋。待缓过神来，陆珂才发现艾米丽被自己前所未有的失控吓得愣在原地。看着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下，淡淡的灰绿色瞳孔中映着的自己的脸，陆珂胸腔的无名火渐渐熄灭。

怎么就把怒气发泄到最爱自己的艾米丽身上了呢？陆珂有些懊悔，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艾米丽垂下眸子，浅浅地笑了下。倒是什么也没说。

陆珂扭头又看向桌子上放着的通知函，平静了一会，问艾米丽：“那几张纸条还在吧？我想再看下。”

艾米丽“嗯”了一声，不再多语，右手解开胸前的扣子，五指张开按压在心口。一束锥形蓝色光影从肌肤射出，艾米丽在锥形光影内做出了五个形态各异的手势，随即，她胸部的肌肤沿着一道“Y”形竖线缓缓张开。在一层又一层的精密机械部件深处，一摞边长十厘米的折纸被一只纤细的机械臂递出。

接过艾米丽胸内臂递出的折纸，陆珂把它们一一展开放在茶几上。每一张纸上，都写着相同的一行字：

在第十个银白色光点处进门。

2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点痛苦，但请再坚持一下，继续履行您的志愿者职责。” 单向透视玻璃那边，观测员对着话筒向这头的陆珂传话。

这一切让陆珂感觉很糟。连续三天，他像上班通勤一样，朝九晚五来到这个房间。三面白墙，正前方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墙。墙那边，是“心纪元”项目的实验观测人员和负责人；墙这边，他独自一人坐在实验躺椅上，头上戴着内嵌传感器和诱导器的头盔。每次观测开始前，他的手臂会被注射一管紫色药剂，接下来，头部在感到一阵微微灼热感后，他被要求毫无保留地回忆从小到大的所有琐碎记忆。

“这一切真的是必要的吗？签署的不是关于心脏再生医学课题的志愿者实验吗，为什么每天要回忆这些？”

“很抱歉，相关程序的实验目的涉及机密信息，暂时无法向您解释。但请相信这是所有志愿者都需要经历的实验的必要环节。”

“可是这也太私密了。”陆珂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处细胞都在排斥，从昨天起他要补充更多关于原生家庭的细节记忆。他并不想掀开遮羞布。然而不疼不痒的应付远远不够，这些玻璃墙背后的人显然不满足于这些。他们是来真的。

“您已在18岁签署协议的时候授权我们私密记忆上传权限，擅自隐瞒记忆信息将被纳入‘城市之心’黑名单、丧失后续定期获取有机纤维素心脏的权利。此外，公司为您定制的仿生人也将被强制回收。”

“不，不要回收艾米丽！”心口一阵痉挛，陆珂脱口而出，声音已然透出几丝无力。撒谎或试图隐瞒行不通，陆珂试过，可能是那管紫色药剂，可能是头盔内的某种探测感应装置，总是能被观测者捕捉到信息。三次黄色警告之后，他开始尝试突破那些灰白的虚影，回忆儿时的记忆片段。

“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你牺牲了多少？”“闭嘴！你是耳朵聋了吗？听不见吗？别哭了！”“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没什么好说的，我必须要去。”

一些锥心的记忆在陆珂的视网膜上清晰成像，继而呈现在墙那边的电子屏幕上。电子屏幕前的记录员时不时地点击着操控台按键，截取不同的记忆片段。陆珂不清楚墙那边的人都在做着什么。第五个傍晚，他终于被告知，这一熬人的环节结束了。

阶段性的解脱聊胜于无。来这里之前，没人提前知道被抽中后会做哪些实验项目，由于保密条款的限制，所有做完实验安然回去的志愿者都缄默其口。陆珂也是来了的第一天才知道，自己共将面对三个环节的任务。陆珂曾想过，这些年收到的奇怪纸条是否和实验有关联，然而截至目前，他所经历的，不过是把自己潦草的一生回顾了个透彻。平缓着心气，陆珂在夜里告诉自己：都过去了，都会过去的。

隔天一大早，实验的第二个环节继续推进。他被带到新的房间——屋内放了一排货架。

“你是说我现在要练习缝东西？”他看着他们递来的一双韧性十足的黑色手套，和一副脑机隐形眼镜，疑惑问道，“我们志愿者要去做外科手术吗？”

“倒也没有外科手术那么复杂。不过，正如模拟失重、超重、旋转等太空环境，是宇航员日常需要进行的航天环境适应性训练。你可以理解为，目前这个阶段，是你需要掌握的关键技能。”

陆珂看了眼手中的黑手套，戴上，又前后端详一番，依旧不觉有何奇特，就像是一般的医用手套。取出眼镜盒后背的配套感应头贴，撩开头顶头发，把它贴在头皮中央。最后，他戴上隐形眼镜。

当这眼镜戴好之后，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完全不同。他依旧可以看到眼前的事物，只不过，不再是某种实体的形式，而是以密密麻麻的纤细线圈的模样呈现。自己的双手、双脚、腿、膝盖，胳膊。所有眼前之物，都是一团颜色各异乱麻。

“你能看到目标物吗？蓝色的那两处。”实验员的声音从房间天花板一角传来。

“像是……正方体形状的那两团蓝色吗？”陆珂左右扭头环视一周后，找到了唯一的两处蓝色。

“是的。现在，请你用刚才我们教给你的步骤和注意事项，尝试把目标物的关键节点相互打结，完成缝缀。不用着急，这只是第一次，完成任务是核心要求，你不需要去考虑时间的紧迫性。”

陆珂看着自己的双手，脑机连接指示下，手套十根手指的指尖开始向外伸出一节纤细的直径大约一毫米的针状物，细针在伸至3厘米的时候停止动作，从细针顶端，如同竹节拔出一般，又长出一节更细的长针。3厘米处同样停止动作，更细的长针从顶端拔出……直至，最终拔节而出一根和眼前的乱麻线圈粗细相似的柔软的细线。这就是最终要进行缝缀操作的“操作手”了。陆珂动用意念，这些长出来的长针就像自己的手指一样，灵活地弯曲着每一处关节，做出不同角度的抓取与伸展动作。如果用自己的手指去缝缀，是无法办到的，手指太粗，而乱麻太纤细。不过，有了这双操作手，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陆珂这样想着，但当他尝试去拨开乱麻，理出关键节点的时候，才发现这确实不是一件易事。纤细的线圈一刻不停地以不规律的方式波动着，很多时候他以为他要抓住了，但是总是会操作失误——要么操作手差之毫厘没有碰到，要么直接像穿过空气一样穿过了线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