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七岁来
作者: 钱红莉一
偶然看到鲁豫对赵普的一个访谈。
当两人说起安全感,鲁豫问赵普:你有吗?
赵普回:我很小离开父母四处漂泊,你说我有没有安全感?他反问她:你有吗?鲁豫摇摇头:当然没有。
何以一个人的童年不曾于一个相对固定环境下度过,此后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了安全感?甚至名人也不能幸免——纵然日后有了名利,经济自由,人格独立,依然缺乏安全感。
一道世纪难题。
一直将这种精神层面的童年缺失,命名为“孤儿心境”。个体童年的如何度过,对于日后一生,非比寻常的重要。
也常常自我诊断性格形成的内因,以及命定的局限,大抵来源于童年经历?再比照身边的同事、朋友,反差鲜明。自小生活于父母庇护下,不曾有过迁徙漂泊经历的,大多开朗自信,自洽能力强,这样的良性循环,足以令他们一直奔赴于乐观之路。好比一句鸡汤: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便会对你笑。
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主观能动达到一定的量值,足以改变客观。一个人若一贯悲观消极,向来活在主动放弃的路上,纵然上帝搭把手,也拯救不了你。
有着童年缺失的人,人际关系大抵并非多热络,无形中早早给自己筑起一道墙,不太懂得如何与人类交往,甚至局促、恐惧,宁愿躲藏起来与一棵草一朵花共鸣。活至知天命之年的我,依然惊叹于人际关系的复杂,譬如说话的滴水不漏,相互之间的周旋等等,作为局外人仅仅静观,已深感疲累,何况让我参与其间呢?这得付出多么强大的心力?
算了,干脆做一个浑然的人吧,不忘赤子之心,独与天地往来,内心自成宇宙。
二
一次,应邀外出采风,均是一群手工业者,有的早成名家,有的正在努力通往功成名就的路上。名字也颇熟悉,只是不曾正面接触过,大家进餐、出门,客套寒暄。作为天生的局外人,我始终将自己放在陌生的地境自处。其中,与一位小说家见过几次,但不曾熟稔。那次,她主动招呼,慢慢地,便也能聊天。终于,她评判对我的第一观感:冷漠,让人不敢接近。
何等惭愧,见人满脸堆笑,一生学不会。成人之间,起码的主动微笑,上前问候,仅仅作为一项基本社交能力,我都不具备。比如,明明被安排在主桌,我偏要选择次桌,因为自在。每一次进餐,最不起眼的位置,一定是我的,毗邻服务员上菜的位置,甚觉安全,无须与人竞争。集体合影之类,必站在最后排边缘位置。
面对陌生环境下的一群陌生人,一直克服不了的紧张……被敏锐的小说家看出来了,她总是拍拍我的肩:放轻松,我会对你好的……她越这样说,我越紧张。不晓得如何是好。
我小学阶段,分别漂泊过三所学校。
一个孩子初步建立起的社会关系,一次次硬生生被扯断,不知如何与同类相处。上学路上被男生霸凌,班级女生间的被孤立……我不太会与人类打交道,怕也是童年埋下的伏线。
人生最初的七年,一直生活于外婆家,这种短暂的安稳环境,成为一生的微光,每每忆及,遍布圣光——梦境里,漫山遍野皆是橘红色。
那个环境,由外婆、外公、小姨、舅舅,以及广阔的稻田蜿蜒的河流高耸的圩埂组成……外婆常常带我走上那条蜿蜒小径,去她娘家,一个叫“方家山”的小镇,每一次,都有小舅奶奶的热情招待,以及大表舅家年龄相仿的表姐妹们的善意围绕。
年龄愈长,童年日月愈发频频闪回。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寒冬,出了一身天花的我紧随外婆不已。她说,你要在家里躲风,不能出去。可是一个孩子懂什么呢?总是依恋着她,处处尾随,她去哪里,我跟去哪里,甚至菜园,也要跟。站在冷风中哀哀地哭,外公于身后呵斥……应是四五岁的事情。如今,冬天一起风,我的双眼总是鼓满泪水,不过是童年过天花时外出吹风落下的顽疾。这种泪水,在我们安庆黄梅戏《天仙配》中叫“迎风泪”,痛苦的眼疾,享有一个如此诗性的名字。
万物回春天气骤暖之际,大人们将低处河流的水抽至高处的稻田,流水通过一条长长的石砌甬道,水下平铺一层碎石,我们小孩子纷纷脱下鞋袜,蹚水而行,何等快乐——脚底触碰到碎石轻微的疼感,飞鸟一样,一年年,去了又来,每每忆及,何尝不是雁飞故道燕回旧巢?儿童对于流水有着天生的敏感,生发于生命深处的喜悦,不必追究所为何来——人类生命的起源就在流水之中,水是一切生物的母体。
盛夏,坐在树荫中的外婆,让我躺在她的双腿间沉沉睡去,头发如水草垂坠而下,五月的醺风一刻不停地吹啊吹,蝉在高树嘶鸣,梦里遍布稻花香气……我渴了,外婆去邻村人家讨水,被无情拒绝。
外婆家稻田紧邻那户人家,倘若不去看守,灌浆的稻子必被鸡鸭啄食殆尽……鸡鸭没得野食吃,必定迁怒于你,岂能给你水喝?
一个幼童的世界,始终得了照拂。生命中的最初七年,始终安稳,直至开始接受学校教育。
翌年,二年级的我被迫转学,外婆家终于有了新的主人——舅妈。
三
我妈彼时供职于大队医疗室,做着一份护士的工作。
懵然无知的我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被安排于邻村大屋小学二年级,笨手笨脚,一如失根浮萍。突然离开生活七年之久的熟悉环境,恐惧,陌生,不适,想必是有的。
“除法”这个魔鬼一早驾临,炸出了我天性中的愚笨——当别人课后迅速做完作业嬉笑追逐时,我的作业本空空如也,不会呀,急啊,鼓起巨大勇气向同学求助,带着一副哭丧嘴脸……
坐在课桌上的同学何等骄傲,她对我报以轻蔑一笑,继续与同学讲话去了。七岁的人,也是有自尊的。我人生中的首次求助被拒,尊严碎了一地,深感羞耻。
这一劫,是否注定令我日后永远地耻于求人?深感求人本身,就是一种自个对于自个尊严的践踏。
几年前,想换个工作环境,思前想后,迫于无奈,于内心挣扎半年之久,终于开口。我确乎用了半年时间进行着心理建设,最后动用微信,以书面语言送达。这是成年以后的第一次求人。哪知前辈深感惋惜:你应该早说,早说就有更大的机会了。
一路走来,均得各路前辈师长们的襄助,不曾主动开口过。
太难了。
生命中首次被拒后,窘在座位上的我,忽然想起临离家前,妈妈好像提起过,她要去公社医院拿药。而我上学的村子,是她的必经之地。
深感羞愧的我,在同学们的欢声笑语里走出教室,躲在屋角,等待。
乡下的土路曲折蜿蜒,逐渐地被人们踩出了白色印迹。绝望而渺茫的小路尽头,果真出现了妈妈身影,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双眼酸涩,她离我越来越近了……
一个成绩不好的孩子,也是有尊严的。
我的孩子整个小学阶段,一直帮助同学们。一次,他回家说,他教同桌一道数学题,怎么也教不会,连老师都劝他放弃。孩子说:最后我还是耐心教会了他。常常引导孩子,不要轻视成绩不好的同学,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有用的,成绩虽不理想,也许别的方面优秀呢。
这是我一贯的主张。
我的二年级毕业考,被安排在另一所谋道小学进行。监考老师大约知道我是护士家的女儿,当她看见我的卷子上大片空白,起了怜悯之心,一遍遍踱步前来,背着手,扬起尖下巴,轻声示意出一个个数字。浑然无知的我根本不晓得该填入哪道题中,当真惨绝人寰的蠢。
监考老师是大队书记家的女儿,是一名代课教师。她当年的善意,令一个孩子记了许多年。
因为恐惧被妈妈责骂,一直不敢告诉她,我曾得过监考老师的指点。
数学不及格,当然不能直升三年级。临开学前夕,不通人情世故的妈妈空手领着我,直接去到谋道小学,找到校长——空旷的操场上,当我妈妈说明来意,校长一直微笑着,说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话……
妈妈总归是没有得偿所愿。
七岁的我尴尬地站在两位大人身旁,低着头,脚都要在地上抠出一个洞,直想钻进去。是九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秋天无比燥热,咫尺处大片菜园,萝卜花开得鲜妍热烈,连花们都在嘲笑我了。
小小生命初尝自然万物对于我数学无能的羞辱,终生难忘。
不得不继续回到大屋小学留级。心灰意冷地上了几日学,被舅舅得知,他坚定地将我自大屋小学捞出,重回他担任代课教师的联丰小学,读三年级……仅仅读过上学期,算是过了渡,下学期转至谋道小学。
毕竟外婆不是那个家的主人了。我不能继续留在那里。
慢慢地,便也开了窍,功课并非多么复杂繁难,便也应付自如了。
四
这篇文章原本放下了,不准备写下去。可是,稍一碰触,大约更新了整个生命的无数子目录,一支支根系全部松动,一扯一串。一次次自劝,别写了,就那么回事儿,何必呢?可是拦不住,三千字,五千字……整个童年又都一起拥挤着站在我面前,挥之不去。
于写作过程中,童年的意识全部复苏过来,宛如重活一遍。看着那个无助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孤单,彷徨,世界是封闭的,一直闷闷不乐。哪怕有谁心疼她一秒呢?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独自承担下来,面黄肌瘦的她,无人可诉。她太可怜了。
妈妈作为一名护士,常去四周邻村发放计划生育用品,没有交通工具,依靠步行,她一次次不得不将我丢在陌生人家里,无非吃碗热饭。
是冬天,女主人给我盛一碗米饭,挖几勺炒黄豆。所谓炒黄豆,是一种下酒菜,先将老黄豆炒熟,洗净,锅里一点素油,炒熟的豆子倒进去,适量盐,烹点水。嚼起来,柴而干,我扒着米饭,不时咀嚼几颗黄豆,干得快噎死。一边艰难吞咽着,一边看着她家满桌菜热腾腾冒着香气(请客,客人未到,先给我吃),我充满着焦灼的渴望——至少给我夹点青菜也好啊,但强烈的自尊阻止我说出口。
一碗饭,慢慢被噎下去,正长身体的年纪,不吃吧,也饿。
也知道,不能白吃人家饭,主动给她家打扫卫生。无非扫地,边边角角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人家也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女主人便逮着自己的女儿骂:你这个懒货看看,看看人家小红子,扫地都比你强,还晓得把屋角都扫扫,你一天天地就知道鬼糊……
听着她的责骂声,我更加害怕了,不,是尴尬,自责。是我的存在,害她女儿挨骂了,胆战心惊的,怕那个小女孩报复。可是,没有,不曾上过一天学的她,总是抿着嘴笑眯眯地找我讲话。
受宠若惊的我一直持着讨好态度,战战兢兢陪着她……
这若在外婆身边,根本不存在的,一切大人小孩都是我所熟悉的,何来做小伏低?
天色向晚,我妈自遥远的邻村赶回领我,当女主人夸我勤快能干时,极度困惑的我简直傻掉——这个大人怎么这么假?!但始终不曾与妈妈吐露半个字,自己吃了什么。
大约潜意识中,对我妈不太信任,我们根本不亲。我所有的情感链接都在外婆那边。
多年以后,当我偶然提及差点被炒黄豆噎死的旧事,我妈颇为惋惜:你当时怎么不说呢,说了我再把你放到另一户人家寄托嘛。
自出生起,一直生活于外婆羽翼下的我,完成了心理学上所言的七岁之前的所有情感链接。忽然被动地回到我妈身边,这种长久安稳的情感链接被生生扯断,自动带入到一种寄人篱下的精神状态。
一个幼童根本无法对她陌生的妈妈产生精神层面的信任、依赖,与血缘无关。
一个孩子没有选择的权利,对于被安排的一切,唯有接受。分离焦虑这么时髦的词,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是不存在的。
彼时,忽然从外婆身边回到我妈工作的那个村庄。一切重新开始,二年级放学路上被男生霸凌,何等恐惧、绝望……压根不知道与我妈说起,因为与她不亲,一个不太亲的人,怎么有能力保护我呢……
这若是在外婆家,是不得了的事情,我一定哭着回去告诉她,还有我的舅舅。我的舅舅可是联丰小学的老师呢——哪个孩子敢欺负我?
一个七岁孩子,在孤零零的路上所受过的苦,连他最亲的外婆都不知道,以及曾经疼爱过自己的舅舅、小姨,都不再了解,是从蜜罐子里被提出来,一把甩到了地狱……没有人来搭救,就那么孤苦伶仃地一日日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