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刺

作者: 孔含瑞书

说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灰蒙蒙的蓝笼罩着院子。蓝玻璃绿玻璃嵌入棕色房梁,遮挡起每家每户,院子里悬挂的衣物在风里像船的帆。天色昏暗,所有人的脸糊成一团黑影,脖子截掉向下看,身形上还能依稀辨认出路过的人。白毛衣灰半裙,刚烫过的波浪卷。这是云蔚,她没和丈夫一起,一个人往东街一号楼走,她是去找陈泉的。零星有几个人都朝着东街一号楼去,大步,走动时衣物摩擦,腰间别的钥匙叮当。是秋天。

东街一号楼一楼东户,门半掩着。外面一扇铁门,枣红的漆剥落许多,黑灰的铁锈星星点点。推门吱呀响。就这么响了六七声,电视终于打开了。屋里没开灯,客厅中间火炉燃起。暗红色沙发,有些脏污的痕迹,彩色条纹的苎麻沙发布,颜色暗沉。火光跳跃在年轻的脸庞上,火光和白光映入几双眼睛,目光炯炯。陈泉光着膀子抽烟,一手搭在云蔚肩上。一个多小时后,屋里躁动起来,人来来回回地走着,喊着,问,“陈老师下次我们看啥?”陈泉挥挥手,“有啥看啥,行了行了,都滚蛋。”几个人不肯,又嚷着打麻将,陈泉看向云蔚,云蔚站起身,把卷发扎起来,笑意盈盈,“你们玩儿,我得带小喻回去吃饭了。”陈泉恶狠狠剜了我一眼。

我是小喻,云蔚是我小姑。

我拉着小姑的手,小姑手总是很冰,像一块玉。我仰头看她,我说,小姑你为什么这么开心。小姑的笑收紧了一秒,又绽放出来,刮刮我的鼻子让我不要胡说。

回到家,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细细吃着,小心地将鱼刺与鱼肉在口中分离。餐厅墙上悬着一盏灯,斜打在桌上,有种审视感。我很讨厌吃鱼。因为不会吐刺,小时候被鱼刺卡住,爷爷倒了几口醋让我喝下去,我不喜欢醋,但还是得喝。很酸,后味发苦,在喉舌间久久不散。过了一会儿,喉咙的异物感真的消失了。但我还是总觉得有一根鱼刺横着卡在我的喉咙里,那个画面在我脑海里清晰地浮现。有时,我会隐隐地感觉到那根鱼刺还在。那以后我再也不吃鱼了。我很快就吃完了饭,大人们还在虔诚地低头吐刺。我很无聊,把空心菜在碗里戳来戳去。爷爷先吃完了,很工整地放下筷子,拿纸慢慢地擦嘴。他说他要走,下周见。他说,“微。”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再见,或者等待的意思。我也说,“微。”

爷爷走后小姑也吃完了,起身走出门去。我知道她是要去找陈泉。我悄悄瞄着姑父,他神色自若地继续咀嚼。

事实上我和陈泉的相识比小姑还要早。小时候我自己跑出去玩儿,走到很热闹的广场里去,天黑才发现不认识回家的路,绕着广场边走边哭。广场上的店铺几乎都关门了,只有一家店亮着灯,从店里面延伸出来几面货架,挂满各式各样的毛绒玩具,一面墙的毛绒小熊费解地看着我的眼泪。店门口蹲着一个男的在抽烟,走得近才发现他好像在哭。男人看见我,冲我仰仰头,“你哭啥?你家长呢?”我说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皱着眉头很深地吸了几口烟,然后把烟头按在地上捻灭,站起身把四周的货架搬进店里,关灯,锁上玻璃门,再哗啦把卷帘门拉下来。

“你家在哪儿,我把你送回去。”

我问他,“你为什么哭。”他张了张口像是要反驳,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点了一根烟,我又问,“你为什么要抽烟。”

他说,“我很怕浪费掉夏天,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不停地抽烟。夏天结束的时候,烟蒂堆满了房间的角落,两面墙的夹角熏得发黄。”

我说,“吃西瓜,吃西瓜就能留住夏天。”他莫名其妙笑起来。

走在路上我问他,“那家店是你的吗?”“是啊。”

“你是老板?”“是啊。”“你好幸福啊!”

他挑挑眉,不置可否地看着我。“你有一个毛茸茸王国,你是毛茸茸国王。”他张着嘴仰头大笑。我觉得他笑得很真心,我很欣慰。

陈泉把我送到院子门口就走了,那时已经快十点了,全家人都在找我。爷爷很生气,问我去哪儿了,怎么回来的。我一五一十地交代,我说送我回来的那个人可厉害了,毛茸茸国王。爷爷冷哼一声说,你就这点儿出息。

后来我经常去找陈泉玩儿,因为我很无聊,陈泉也有点寂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想要留住夏天,但家里吃西瓜时我总会给他送一块。陈泉每次去进货,都会拍很多毛绒小熊的图片让我帮忙选,事实证明我眼光确实不错,每次我选的样式都卖得很好。我很好奇陈泉为什么遇到烦恼要问我,而不是那些大人,他说他们都活得很烦琐,念头很复杂,像浑浊的水,他们看不清答案。我喜欢他这样不把我当小孩的大人。

陈泉身上有很多文身,我指着他手臂和脖子后面密密麻麻的刺青,“丑”,他耸耸肩,“确实不好看。”我又指他锁骨上面的文身,“这个好看。你怎么会文这么可爱的东西?”那是两个小狗脚印,圆圆的堆在一起。“这是我原来养的狗。”“那它现在在哪儿呢。”陈泉垂着眼睛吐出俩字,“死了。”我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还有其他文身吗?”他没有说话,我把一颗石子踢来踢去,他说“有。”我观察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以后有机会再给你看。”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哗啦一下把卷帘门拉下来锁上,冲我仰仰下巴,“回去吧。”

没走两步,我捡到一只猫,在草丛深处微弱地呜咽。我从草丛外的栅栏上翻过去,草直直地长得很高,我扒着草丛喊着猫不停地找,我喊一声,猫就小小地应一声。天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叫陈泉帮我一起找,扭头发现他还站在栅栏外。我看向他,他立刻侧过身,脸隐在阴影里,点了一支烟,火光在黑暗里形成一个光圈,轻轻颤动。我终于在杂草堆里把猫捞了上来,是一只巴掌大的三花猫,右眼和鼻尖各有一块黑斑,眼睛费力地睁着,很虚弱的样子。

我从栅栏里爬出来,把猫摊在我双手里给陈泉看。“你捡它干吗?”陈泉拧着眉。“不知道,但它看起来快死了。”“那你能养它吗?”爷爷对猫毛过敏,家里是不可能允许养猫的。我没有说话。

“你让它活着有什么意思,挨冻、挨饿,最后在马路边被车轧死吗。”陈泉冷冷地说。

我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不可以养它吗?”

“我为什么要养它?”

“它快死了啊!”我有点着急了。

陈泉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星火。冷笑一声,“它快死了,然后呢?这可是你捡的,你就圣母心泛滥一下把它捡走,再这么轻易地把它丢给别人,你捡的时候有想过对它负责吗,你在这儿装什么好人?”

我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震懵了,一时无措,呆呆地站着。我和陈泉面对面站着,僵持不下。天依旧黑透了,我知道必须要回家了,猫还在我手心里,温热的、脏兮兮的,微弱地呜咽。我号啕大哭,边哭边往家走,世界在眼泪里模糊成许多菱形光影的碎片。到院子门口我停住,抱着猫在楼下哭,直到爷爷下来把我拽上去。猫被扔在楼下。

第二天一早我飞奔下楼,猫已经不见了。

我很久没再去金城广场。

有天爷爷骑自行车带着我经过那里,我在后座把脸埋在爷爷的大衣里,低头盯着后退的路面,快过去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飞速瞄了一眼陈泉的店铺,店铺门口蹲着一只猫,右眼和鼻尖各有一块黑斑,脖子上还挂着个铃铛。

是那天我捡的那只猫。

下午,我抱着半个西瓜去找陈泉。陈泉看见我,丝毫不意外的样子,神色自若地给我倒了杯青桔汁,“刚榨的,尝尝。”我蹲在门口逗猫,“它叫什么名字?”

陈泉眯着眼睛把矿泉水瓶扔进对面街的垃圾桶,“没起。”

我开始苦思冥想合适的名字。

“没必要起名,我找到领养了,过两天送过去。”

我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不能养?”陈泉耸耸肩,“你不是总说我作恶多端,我这种人应该活不长。”猫在我手里舒服地眯起眼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轻响。

“那天我……不是故意那么说你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陈泉低着头,双手交叠地摩挲着。我想起他那天凶巴巴的样子,顿时咬牙切齿,“就是,你不会好好说话啊。”他伸出双手搓了搓脸,很挫败的样子。“我讨厌养宠物。”我看向他锁骨上的两只脚印。“这是很久以前养的了。那时候,我爸每次喝完酒回来就打人,有时候打我,有时候打我妈。”陈泉冷哼一声,“他在外面其实挺懦弱的,当老好人,回家倒是自动升级成皇帝了。那时候我妈天天跟我说,等她挣了钱,就带我走。有天她捡了只狗崽回来,棕色的,眼睛水溜溜的,一见人就摇尾巴。狗很聪明,养起来不费劲。那段时间我挺开心的,每天一睁眼就觉得离我妈带我和狗走的日子又近了一天。后来我妈确实走了,不过没带狗,也没带我。狗每天和我一起去学校,然后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我妈走了,我爸打我打得更狠了,他一打,狗就叫,他就出去打狗。有一天早上醒来,到处找不到狗,放学狗也没有回来。那天我爸买回来两斤猪头肉,说狗还值两个钱。我觉得狗可怜,后来觉得我比狗还可怜。”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陈泉笑了笑,“所以初中没毕业我就跑到这儿来了,给人拉货卖苦力,一箱货三块钱,一车拉十箱就是三十块。慢慢攒了点钱,遇到几个广东人,跟着他们去进货,开了这家店,后来还碰见了你小姑。其实也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做梦,狗还在小学门口摇尾巴。”

猫四脚朝天地躺在阳光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有时候真觉得……”陈泉没再说下去。我抬头,“觉得什么?”陈泉很久没有回答,久到我以为刚刚我们什么都没有说。

“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一辆车从店门口飞驰而过,溅起路面凹陷里的水花,我们躲避水花猛地后退一步。车轮卷着陈泉的后半句话走远了。

“你和小姑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么觉得吗?”陈泉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拿出一根烟,按了几次打火机都没有点燃。烟头的星火终于亮起来,陈泉仰头吐出烟圈,“你小姑,又不能一直和我在一起。”

十二月,世界在雪中停滞,静音。我和陈泉出去打雪仗,我乐得躺在雪地里。他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开心?”我看着他,“难道你不开心吗?”他仰起头,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慢慢凝结成水珠。有时陈泉会变得和其他大人一样讨厌,不明所以地沉默着。我突然也没那么开心了。我们慢慢地走到了湖边,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世界的倒影凝固了。阳光在湖面上金灿灿地闪。湖中心有几块冰破裂开来,边缘锋利,间隙中流动着细细的水。陈泉拉着我在冰面的边缘向前滑,冷风夹杂着香根草和木头的气味呼啸而过,我像是在飞。我几次想放开陈泉的手,都被他死死抓住了。“别滑了。”陈泉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我有点生气,大声嚷嚷,“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他把我从冰面上拉下来,我们并排坐在湖沿上,他弯腰把裤子向上拽,原来他的最后一个文身在脚踝上。那是一块很剔透的冰,近乎透明,上面燃着一支白色的蜡烛。蜡烛迸发出星火,冰在融化。我呆呆地看着那块冰,有点难过,它永久地在消逝。

“我想一直走在冰上,一直走一直走。”他突然盯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走到哪儿去?”我问。“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他丢了魂儿一样喃喃地重复着。

白茫茫的雪地里,一切都被覆盖。草、树、房子,都消失了。世界好大,又好空旷。他直直地站起来,枯木一样削薄,他的皮肤白的像纸,两颊冻得有些泛红,黑沉的眼珠像在顺时针旋转,黑洞一般把我往里吸。陈泉还在不停重复。

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我转身想跑,他死死拽住我的后领。我觉得我好像不认识他了。

我忘记自己那天是怎么挣脱他跑回了家,但我下定决心跟他绝交,再也不跟他玩儿了。我想到小姑,我不想小姑跟他好了。这个念头愈演愈烈,我走到琴房,冲姑父大声喊道,“小姑跟陈泉好啦!”姑父在擦他的钢琴,动作顿了一下,又擦起来,他说,“陈泉是谁?”我说,“金城广场卖玩具的,东街一号楼一楼东户放电影的。”他说,“嗯,你小姑爱看电影。”我说,“小姑跟他好啦!”姑父说,“她就是爱看电影。”我几乎要哭出来。姑父走过来,给了我两颗大白兔奶糖。

姑父是很寡言的人,总穿一件长长的黑色大衣,出门给人调琴时,拎着个黑色的方箱子,戴一顶黑色礼帽。他说话很利落,说的字数很少,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我第一次见到姑父时,感觉他的周遭在发冷,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我对小姑说,他不像是做生意的。小姑笑起来说,他是调琴师,半个艺术家呢。我不明觉厉。直到后来和他俩出去买菜,姑父被人压秤骗了还准备付钱,小姑和老板吵了半小时,姑父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好像被骗的不是他,和老板吵架的小姑他也不认识。因为这件事我对姑父颇有微词,小姑眨眨眼告诉我,姑父其实可厉害了,年轻的时候把人打进过医院。姑父在我心里又模糊起来,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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