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夜
作者: 刘子琳一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窗外细碎的雪花如同漫天纸灰般洋洋洒洒,落在地上化作白茫茫一片,覆盖着不堪与肮脏。
老式的筒子楼中,有一名身着红裙的少女与一名青年男子各自坐在床的两侧。卡带的老式收音机中,裴少俊正咿咿呀呀地说着那些早就老掉牙的情话。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涨红着脸轻声问道。
“叫我小燕就行。”女孩笑着熟练地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微微发黄的白色外套回道,顿了顿她又说,“这不是我真名,混口饭吃而已,名字不重要。”
“你多大了?”
“刚满十八。”
“为什么干这一行,不去读书?”男子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名少女问道。
“呵,你可真有意思。我读不读书关你锤子事呦。”女孩明媚地笑了一下,眼睛的弧度刚好是个小小的月牙。“你这样的伪君子我见得多了,说要供我读书、又说要娶我给我一个家。其实,成年人了敞亮一些,没必要这样劝走投无路的女孩从良,又去告诉那些乖乖女们,是她们太过保守不解风情,可以更性感一些。每个人都有不得不走的路,你我都一样。既然如此,又何必伪善呢?是不是啊,穆先生。”说完这些话,小燕恰好脱的只留下了一件白色束身衣。她认真地打量起身旁的男人来,一边打量,一边用自己葱白的手指划过他的下颚,又向下滑过他修长的脖颈捏住了他衬衫的第一粒扣子。
小燕蛇一样地缠绕在穆先生的胸膛,轻轻地将头移到他耳边呢喃。
一夜,风雪无言。
二
第二天,太阳早早地升起。滴落下火红的光芒在狭小的厨房里。
穆先生早早地起床煎了两个荷包蛋放在白色的磁盘里,虚掩了大门,就去楼下买了两瓶牛奶拿了上来。看着熟睡的小燕,想到了自己因战乱失散的亲妹妹突然起了怜爱之情,不由得摸了摸她散落在枕头上的长发。
正在此刻,小燕醒了,见他还没走,顿时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被子打了一下他的手,惶恐得像一只迷路的小鹿。
床单上,那一朵鲜艳的红梅经过一晚上的风雪也已暗淡。
学生们的笑脸始终在她面前回荡。
“黎黎,我想做只小燕子,这样就可以飞得很高很高,长大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挣好多好多钱,这样你和高校长就不用整天这么辛苦了……”
“李老师,听说学校要解散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您了。这是我昨天晚上连夜亲手编的玫瑰花,送给您。只是,家里只有黑线了。”那一天,她握着那朵黑色的玫瑰哭了很久很久。
“黎黎老师,我好喜欢你啊,你就像我妈妈一样。这个鸡腿给您,不是我偷的,是我弟弟前两天从后妈那里偷的,你尝尝,好香呢。这两天一直没见你,我一直放衣服里给你留着呢。”
那一天,校长依旧穿着那双烂了底的胶鞋和补了不知道多少次的中山装面露难色地和她聊着天。
“李黎老师,实在抱歉,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说着,这位年近六十的女人脸上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
“高校长,差多少。我来。”李黎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高校长只是流着泪,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对娃娃们感情深,但是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上哪弄这一万块……”
李黎愣了一下,咬着自己的下唇说道:“会有办法的,高校长,再撑半个月。我有个表哥,在上海做大生意。我去管他借。求求你,再撑半个月。孩子们不能不上学,也不能没有您。”
年近六十的高校长听到此话,“扑通”一声给李黎跪下了。
校长不知道,李黎骗了她。李黎根本没有什么做大生意的表哥,为了来钱快,她到上海隐姓埋名做了舞厅歌女。
从此之后,小燕是她,黑玫瑰是她,李黎也是她。
只是,李黎这个名字再无人提起。
思绪回到当下,小燕穿上了华贵的晚礼服擦干净眼泪,走到了餐桌旁。当她看到花瓶里的钱和桌子上的早餐时,窗外冰雪消融。
“我是谁?是李黎、小燕还是黑玫瑰?”她一声不响地吃着早餐,这般逼问着自己。
她吃完早餐,把多给的500块钱包裹在一张报纸里,打开门,发现穆先生一直站在门口,也没说话,就只是把钱塞到了他怀里。提着自己的裙摆小心翼翼地下楼去。
三
“一会,一定有很多人等着看你黑玫瑰和我的笑话。没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相信我。”穆先生开着车,手里拿着一个雪茄,抽一口呛一下,咳一声。
李黎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穆先生的表情略带尴尬。
“雪茄,哪有过肺的。没抽过就别装了,看着怪搞笑的。”李黎坐在后座慵懒地吐着烟圈说着。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只是想试一下,为什么过肺不行。”穆先生停下车一边剪下雪茄头部的灰烬一边看着后视镜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这只茄没养过吧?”李黎一边笑着,一边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铁盒子,从铁盒子里掏出来一只一模一样却有着油脂质感的雪茄递给他,“试试我这个,别过肺。”
“你一个女孩子还会这些?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生该如何去度过?”穆先生不由自主地接过她手中的雪茄惊讶地问道。
“怎么,技能还分男女啊?不要告诉我,大名鼎鼎的穆先生居然还搞性别对立。”李黎不甘示弱地呛过去。“怎么过啊……当然是,该睡觉时候睡觉,该吃饭时候吃饭,该看雨时候看雨,该悲雪时候悲雪。”
穆先生突然笑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
突然,穆先生下车把车门打开。
“下车。”
“ok,钱不退啊。”李黎下车正准备离开时,穆先生突然牵起了她的手大声说:“说什么呢,宝贝。别生我气了,到都到了。”
李黎此时才注意到,原来目的地早已经到了。正是她上班的那个舞厅。
她故作亲昵地靠在他的肩膀轻轻说:“得加钱。”
穆先生忍不住笑出了声,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没问题,宝贝。只是,今天都不准看别的男人哦,我可是会吃醋的。”
不知不觉,时间已到正午。穆先生牵着她,一路走到包间内,让她坐在了最东边的主位上。
李黎不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只是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席间一轮接着一轮的觥筹交错,让她有一瞬间在和穆先生谈恋爱的恍惚。
她喝得很多,很多。
因为,一杯酒是二百块。
她太需要钱了,二百块钱,可以买两辆马车,数不清的菜、肉和水果,够一个学校的孩子吃一个月还多。
200块,买得到持久的灿烂的阳光吗?李黎不知道,穆先生也不知道。
李黎醉了,恍恍惚惚间她听到有人问她:“黑玫瑰小姐,在你心里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一个善良的人?”
“善良,应该生长在人性各个角落。在光明处,驱散黑暗。在黑暗中,拿上那一束烛火。”她一边喝着酒,一边往自己的包里不停地装着钱。
“在我心里,在座的各位,不管是干啥的,给我钱,解我难都是善良的人。不管他人如何评价。”
“多谢各位,给我希望的火光。”
突然李黎手中的酒杯被抢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燕,别喝了,听话。”
是穆先生。
李黎突然很生气地打开他的手哭着说:“你别和我抢,别耽误我挣钱。就差1000块了……”
穆先生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起伏,只是原本热闹的席间突然沉默了。
晚霞从树梢慢慢地爬到天上,边缘是干涸的铁锈红。红的就像已经腐烂的尸体上不断渗出的体液。灰色的乌云将晚霞覆盖了一半,云彩的尾部出现了一个个弯弯曲曲的钩钩,是骤雨将袭。
雨中夹着淡淡的桂花香水的气息,幽暗的烛光映着晚霞微微扬起。
“晚上去我家,你要的我都给你。”穆先生扛起她,不顾众人异样的眼神夺门而出。
“放开我,你把我当啥了。我是随便的女人吗?”李黎挣扎着。
“我给你钱,你说你是什么。”穆先生有些生气了,冷笑着说道。
“我是……黑玫瑰。”她用着最后的力气说完这五个字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四
街上的汽车依旧呼啸而过,警笛长鸣。路边做生肉批发的老板顺手丢来一支烟屁股,黑色的烟雾扶摇而上似乎要将天空换个颜色。只是,在巨大的光明下,黑色的烟雾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日色喊了云霞去给星星和月亮传话,又到了回家吃饭的时间,于是月色就去接班。
夜是月色的主场,喧嚣了一天的街道总算安静了下来。人类的时间线就像葡萄树上的果子一样错综复杂,出现又消失。
李黎在学校附近的菜市场前,几经徘徊。不敢上前。李黎想了很多很多。
“看到她们,可以治愈我曾经遭受过的种种人间的锋利。看着她们,做着我曾经做过的梦。我第一反应想到的是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会怎么样呢?我会告诉她们,没有关系,人生的路有很多条。但是不论选择哪一条,我希望她们可以像我一样有推倒重来的勇气。也就是在适当位置掉头。我希望她们,可以从和我的接触中得到文字的力量。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支持我活下去,活得漂亮的恰恰是读过的书。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残酷。但是,我可以用文字和语言去描述这个真实的世界。告诉她们,如果这样选择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告诉她们,要戴好防护,再去撞那个必撞的南墙。我曾经很难以说出口,我喜欢离我远远的吵闹声。因为,这样能让我确定自己还在具体地活着。”
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终化作长长葡萄架上的葡萄,紫了又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青春,真的是个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很久之前,有人问我这辈子打算怎么过。我说该睡觉时候睡觉,该吃饭时候吃饭,该看雨时候看雨,该悲雪时候悲雪。那个人笑了,说我说了等于没说。我微笑不语。如果让我现在回答,我只会告诉他,正常的生活就像上面说的一样。不后悔,不回望。除此之外,我想为千年来千千万万没有留下姓名的女子写点心里话。教书育人,给更多的孩子心上洒下希望的种子。如果可以,我还想告诉她们女孩可以肆意闲逛的太平盛世长什么模样。告诉她们这里有长明的苍穹。或许心里的天地不再那么渺小,才能装得下自己也才会装得下别人。装得下当下也装得下过往更装得下未来。
是啊,我是李黎。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我要往前走。
从未觉得这短短的百米距离竟然如此漫长,我真的错了吗?我反复地问着自己。闭着眼睛走到了校门口,迟迟不敢睁开。
“李老师好。”这一声问候,我已经等了太久。
五
“你……还好吗?”男子涨红着脸轻声问道。
“谢谢,都很好。有一件事我骗了你。”李黎说道。
“不用道歉,我知道。”穆先生笑着说道。
“你多大了?”
“快三十了。”
“为什么这么干?”男子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名少女问道。
“因为,我想让更多的孩子将来可以体面和干净,不读书没办法。”女孩明媚地笑了一下,眼睛的弧度刚好是个小小的月牙。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觉得你是个善良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得不走的路,你我都一样。既然如此,要不要留下来?我的恩人,穆先生。”说完这些话,李黎伸出手轻轻地握了一下穆先生的手。
“不用了,看到你过得好我就知足了。”他笑了笑。
“对了,假如我死了。你会不嫁人,为我守着吗,你爱我吗?”穆先生突然笑着问她。
“你认为,你配得上吗?”李黎轻轻地笑着拿出花瓶里的花,一把把花瓶摔到地上。
碎瓷片上,折射出一缕细碎的橙色光芒。窗外雨声开始急促。
“黑玫瑰,小燕今晚之后就死了。”李黎平静地端着红酒杯说道。
穆先生微笑着将地上的一片狼藉打扫好,温柔地撩了一下李黎的头发:“好,我饿了。家里做了我的饭。”
一夜,风雪无言。
只不过,这一次穆先生戴好围巾和帽子顶着暴雨和雪下楼了。
刘子琳,女,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洛阳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镜花水月》,散文诗集《陌上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