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胎河
作者: 王志荣“那时,我也时常会向往着那片父辈们所称道的胎河出神。”
我不自觉地看向讲台之上老师的脸,明明看起来不大的年纪却仿佛早已历经世间的种种沧桑变故——昏黄而无神。上一刻欢声笑语的课堂在这时间似乎被人无情地丢进了一摊遍是淤泥的死水之中。
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边缘,老师的声音突然卡在某个微妙的高音区。我下意识抬头,正撞见他看向我们的眼神——那像是两枚被岁月打磨得发浑的玻璃弹珠,嵌在青灰色眼睑里。三十岁的面容上爬满六十岁的皱纹,每道褶皱里都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沉默良久,我身旁的同桌文远口齿不清地小声询问:“老,老师,胎河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教室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连空调出风口的呜咽都清晰可闻。文远的口水“啪嗒”滴在课桌夹缝里,他慌忙用袖口去擦,布料摩擦声在沉默中炸开。
老师的喉结在松垮的领口下滑动,像是要把某个哽住的东西咽回去。他转身时带起一阵消毒水味的风,白大褂下摆蹭过讲台边缘的积灰:“文远,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小胖子突然挺直脊背,像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鼓励和奖赏,后颈叠起三层肉褶,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背上的辐射监测仪随着动作摇晃,暗绿色荧光在教室后墙仿佛投下一个鬼影:“爷爷说……那条河像系在大地腰间的冰绸子……”结结巴巴的声音在“绸”字上打了个死结, “可、可那么多的干净、自然的水,我从来没见过……”
窃窃私语像病毒般蔓延。前排一个女生攥紧防护面罩的系带:“妈妈说水会腐蚀皮肤。”
“我爸的电子相册里好像是有……”一个男同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同学打断。
“骗人。现在哪还有液态水?”
各种版本的说辞像是在白大褂与防辐射服之间弹跳,撞碎在教室四壁的净化滤网上。
我见文远晃晃悠悠地坐下来,急不可耐地问道:“哎,你爷爷真这么说的啊?”
他胖乎乎的脸上坚定的神情让我不得不对这所谓的“河”的现实概念满心好奇。
“河”,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下课铃刺穿喧闹时,同学们的讨论声随着脚步慢慢地如风飘散在走廊上,我使劲儿捣了捣文远那肥嘟嘟的肚腩。
“哎,咱们放学后一起去找胎河吧。”
不料文远拼了命似的摇头,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出来的口水一类的液体险些喷了我一脸。
“不,不行,我爸肯定不会让我出门的。”
但当我失望地转身要走时,他突然抓住我的白大褂:“去。”他说这个字时喷出的水雾在面罩上凝成白斑,“我也一直想看看胎河,但你要记得拿上你爸的那些药瓶……”
地铁通道的告示屏上循环播放着一段警示纪录片:战争、污染、核废料等等字眼配合着一张张图片,让人触目惊心,纪录片以倒叙的方式不断回溯着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摸到书包夹层里偷来的药瓶,玻璃壁沁着冰凉的触感。爸爸实验室总弥漫着这种一股味道,像是把整个春天的腐叶都浓缩在这些小瓶里。文远在第三节车厢和我接头,他防护服里鼓鼓囊囊塞着一个老式盖革计数器——那是他爷爷的遗物。
终点站的出站口悬着“辐射危险指数:深红”的电子屏。文远踮脚刷卡时,计数器突然发出垂死般的哀鸣。穿全封闭防护服的行人匆匆掠过,面罩上映出我们扭曲变形的倒影。阶梯尽头的闸门像道生锈的伤口,黄沙正从裂缝里汩汩渗入。
当闸门终于在我们面前呻吟着张开时,二十二世纪的阳光劈头盖脸砸下来——如果这团裹着沙砾的昏黄光雾还能称作阳光的话。文远的计数器疯狂旋转,指针在红色区域痉挛。我们踩着没踝的灰白色粉尘前进,防护服接缝处很快积起厚厚的“雪”。
“你看!”文远突然一脚踏进灰堆里。顺着他颤抖的残指望去,地平线上蜿蜒着一条漆黑的绸缎。那是比虚拟屏保更魔幻的景象:泛着彩虹色油污的河面漂浮着一个个巨型变异体,像是无数腐烂的月亮。塑料瓶与金属残骸在黏稠液体中沉浮,河岸疯长的刺藤上挂着鸟类的骨架——如果那些长着三对翅膀的东西还能称作鸟的话。
文远的面罩突然蒙上粉红色雾气。他蜷缩成团的样子让我想起实验室的小白鼠,那些被注射药剂后抽搐的小东西。我慌乱中拧开偷来的药瓶,紫色液体顺着他的呼吸阀渗进去。当大人们得到警报带着消毒舱赶来时,我正盯着河面某处反光——半截玻璃婴儿瓶卡在变异芦苇丛中,折射出虚假的晶莹。
多年后,我站在同样的讲台上。全息投影在窗外循环播放着蓝天碧水的假象,有个孩子指着屏幕上的河流图案举手:“老师,我们城市边的这条胎河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美吗?”
消毒系统的嗡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我望着自己映在钢化玻璃上的倒影,那张被辐射斑和岁月共同雕刻的脸,无数涌到嘴边各种穷尽恶毒的形容词在此刻苍白无力,我又能做什么呢?
屏幕上虚拟的河流波光泛起温柔的涟漪:“那时候啊,老师也像你们一样,向往着那条胎河……”话尾消散在空气净化器的轰鸣里,如同多年前那摊黑水上破裂的泡沫。
王志荣,2002年生,洛阳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现就读于洛阳师范学院。作品见于《中国作家》《郑州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