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盏灯
作者: 张港兴安岭上,大冬天,1969年。
有个人告诉我,我的一封信被误送到八分场了。信!家里的,更可能是龙河那姑娘的!我等不得了,就上路去取。我们二分场到八分场不过九里地,走着去很平常。可是,天已晚了。大家劝我“明天再说吧”。他也劝我,见我固执不听,就说:“那当心点儿,门我给你留着。”
去是平平常常地去,信也是平平常常的家信。回来时,天可是黑得只剩星星眨眼。八分场的人说:“不行就住下吧。——你敢走吗?”本来也是想住下的,可是让他这么一说,就非得走了:连黑道都不敢走,我还是个人物吗?
黑自然是不怕的,顺拖拉机道走也就是了。我心急,就离了拖拉机道,取直道,进了榛树林子,想走捷径。
走得冒汗时,月光下是齐刷刷的一片白桦。定眼一看,心凉了。这不是埋人的“棺材沟”吗?我走错路了!
已经错了,不敢乱来了,心想:不管是沟是岭,照准有灯光的方向走下去。
需要光明时,手指尖轻轻一摁,它就是灯;用不着了,手指头随便一摁,灯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个时候,我才理解了灯的意义。因为黑暗,灯才有意义。真正的灯不是街市红红绿绿的华灯,而是荒野茅舍门窗露出的那缕微光。
黑暗中,雪地上,走得极苦时,我看到了昏黄的微光,一闪一闪的,星星点点的。肯定是村落,我高兴死了。
失败之后,最容易出现的就是下一个失败。忽然,一个踏空,脸贴着了冰凉的雪,头上只剩几粒星星。——我掉进了一个很深的雪坑,很像是猎人窖狍子的陷阱。我吓得要死。越是这时,越是冷越是饿,越是腿脚软。也不知怎么上来的,反正最终我是上来了。
爬上坑沿儿,我急忙去找那片灯光。可是,四野一片漆黑。那时是拖拉机发电,过了晚上九点,电就停了,灯光就没有了。
风大了,呼呼地吹进袄领子,吹透后背。各种骇人的声音绕在前前后后。我蹲下了,我走不动了。想到了妈妈,想到只说过几回话的那个上海女孩儿,想到了过年的小蜡烛,想到了宿舍那一动一响的铺板,想到了熊和冬天的狼……望着天上闪闪的星,我有了甜甜地睡上一觉的想法。
忽然,想起老年人的说法:冻死的人,其实是先睡着的;人在极寒中一想睡就是快要冻死了。我怕得要死,顾不上抽脸的枝条、陷人的雪坑,拼命地走,没有目标地走。
正在又想倒下睡觉的时候,正在觉得走下去已经没有意义的时候,忽然,看见前方一闪。是灯光,是一盏灯。

在这种时候,只要看到灯光,方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回到人间。
走不一会儿灯光就变大了,已经能看清了,正是我们的分场。灯就挂在宿舍房山头晾衣服的架子上,正是我们常用的那种叫“气死风”的烧柴油的有玻璃罩的马灯。
灯光让我有了勇气。我连滚带爬,朝灯光那儿去。
当我的手触上门板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他。
他说:“这么晚还不回来,我就知道你是迷路了。”说着,就摘下灯,扶我进屋里。他披件黄大衣,穿一条线裤,光脚趿拉着鞋。
原来是他专门为我挂了一盏灯。
一躺下,我就对他讲了刚才的历险,说出许多感谢的话,还从箱子里拿出私藏的饼干给他吃。我想说,曾经在他脸盆里撒过尿,曾经有过揍他的念头……他说:“没冻坏就好。睡吧,睡吧,不早了。人家都睡着了。”
我睡得着吗?从此,我常常讲那个晚上的事,常常对自己说,以后一定好好报答人家。
不久,他生病回城。我一口一口地省出饭钱,想待他回来时买好烟好酒,买罐头,好好谢他。可是,听说他不回来了,他办病退返城了。我与他没有什么交往,并不知道他家在哪条街。报答的事,一直揣在怀里。
多年后聚会,我看到了他,极兴奋地给了他一掌:“喂!”他还我浅浅一笑。
酒席上,我上前给他敬酒,我说:“那回,多亏是你!”
他一愣:“你是说……”
“就那回,就那灯……”
“灯?什么灯?”他还是想不起来。
我讲了四十年前的山区往事,他却没有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是吗?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哦……是那灯的事,这事怎么你还记着?记它干啥,这么小的事!”接着是夹菜,喝酒,大家继续忆当年讲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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