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庞加莱快速路
作者: 周楷棋
司机说:“真巧,又是你。”
车内弥漫着陌生的清新剂气味,盖过了令人不适的皮革味,——新车。行驶的速度不快也不慢。一次急刹使我胃部震荡。
“真巧。”我说。
经常深夜打车往返于两个地点,累到音乐也不想听。目光瞥向窗外,先是高层住宅区,下坡,然后是医院、建材市场、荒地、立交桥、冷库厂房。全程大概二十分钟,走快速路,夜间不堵车,时间通常准确。
“载过你很多次。”
下车后谁还记得网约车的车牌号?人和计算机一样,拥有运行内存和储存内存,许多临时性的信息随记随弃。我对司机毫无印象。通过车内后视镜看他的相貌,又看他粗大的五根手指紧紧握着方向盘,很认真的模样。
“上次请你打个好评,还没收到呢。”
这话谁听了也会不快,何况是三十岁了依然不能自由支配夜晚、目送未婚妻走进小区才能宣告获得每天最后一两个小时自由、明天还要早八点上课的大学老师。
“好的,等下给你评。”我只能这样说,没有看手机的力气。
“上上次的也没收到。”司机说。
汽车在高架桥上平缓行驶。
“您载过我几次?”
“上次,你提着一个带动物图案的布袋,我闻到了螺蛳粉的味道——也可能是螺蛳鸭脚煲。”
这倒没错,那是昨晚的夜宵,我想。
“再上次,你提了一个小行李箱。我问你要不要装后备厢,你说不用。确实,可以勉强塞到后排地板上,但轮子沾了泥。——我刚洗的车。”
我仔细想了想,兴许是上周的事情,那天应该是刚出差回来。
“您记忆力真好。”
“确实,别的不敢说,记性还算可以。有些事情反反复复地发生,来来回回都是那样子。你经常大晚上两个地方跑,也是够辛苦的。这次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他的问题叫人困惑且不礼貌。我支吾片刻,决定不回答。
“星星真多啊!”司机说。
城郊,再过两个街区就是山,几乎要从地图上掉下去,光污染不严重。星星不少,但我不懂,也没兴趣,很累。这年头,看星星不再是什么浪漫的事。
“是啊。”我说。
“都在正确的位置上。哦,心宿二的绝对星等比上次低了0.02。北落师门的伴星也不见了,毕竟不可能每次都一样。”司机自言自语。
他总算开始油腻了,我心想。如果是以前,我可能还会热情地和他搭些话。我发觉自己也在变成不希望成为的人。
什么时候结婚?我没回答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驶过一片夜市,人声鼎沸,食摊摆到了非机动车道上,长长的甘蔗和冷冻炸串,用的油肯定不好。
司机说:“有一次,你在这里下车来着。”
“不可能。”我说,“你记错了。”
司机说:“有的,就一次,那次你在车上哭了。你下车后我还跟了一段——旁边就是湖,怕你做傻事。”
“不可能。”我必须确凿地说,“我没哭过。我们感情很好。”
“我没说你为什么哭。”
沉默有顷。我想看看还有多久到,这才发觉司机没有使用导航软件,中控台上连个手机支架也没有。
“但你确实哭过。那么多次,总会有那么几次不一样。是嘛,你们感情很好,但总会有那么几次不一样。庞加莱回归,懂吗?只要时间足够长,星星就会回到原来的位置。有些事情可能重复发生,有些人也能再见面,虽然具体到细节上可能也会有出入。很神奇吧?我第一次听到这说法时也是大吃一惊。你们的鬼点子真多。”
“听不懂。”我说,“我是文学院的。”
司机说:“哦,那你一定也知道尼采,错有错招儿,疯有疯招儿。”
我惴惴不安,不想再听下去。
反正,这段夜路也就二十分钟的事。我用手机搜索关于庞加莱回归的解释——热寂,轮回,也许宇宙已经重复了许多次。文字以外,公式完全看不懂。
经常走夜路。先是高层住宅区,下坡,然后是医院、建材市场、荒地、立交桥、冷库厂房。走快速路,夜间不堵车。
陌生的清新剂气味。
下车时,我想问些关于结婚的事情,又硬生生憋住了。司机应该会知道,但也许结果不那么好。那么多次,总会有那么几次不一样。
司机说:“祝你们幸福。”
我脑子一热,问他:“明晚还会是你吗?”
他说:“明晚不一定,但总会再来的,只是你可能又不记得了。”
没必要再去补充天文星象知识,不过得趁记得时写下来。想到在下个宇宙也许还能和未婚妻重逢,相爱,多少好受些。为了不再多走这段夜路,也该准备求婚了。楼下的烧烤摊吵到凌晨,猜拳敬酒大叫大笑。什么庞加莱回归,什么永恒轮回的,甚至不足以成为深夜失眠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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