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雯

大雯好像哪儿哪儿都大——大个儿，大手大脚，大脸盘，就连俩酒窝都是大号的。

有熟识她的又补了一条：心也大。这不像什么好话，有揶揄的意思，言外之意就是这人没心没肺，神经大条，不精细……

心大的大雯，当年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远嫁过来，飞蛾扑火一般。

对象是她在网上遇到的。当时正时兴QQ聊天嘛，两人隔空卿卿我我，缠缠绵绵，没过半年她自己先扛不住了，认定对方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甚至把个性签名都改了：“山无陵，天地合，怎敢与君绝！”

于是为爱奔赴千里，生怕与幸福擦肩。

后来，胖姐也问过她：“你说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你图他啥啊？你家小方到底哪儿好？”大雯不假思索地回道：“嘴好呀！”说完破涕为笑，其时脸还是肿的，眼睛也是乌的。胖姐恨恨地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心咋恁大呢？！”

胖姐的面馆斜对着大雯的肉铺，俩人挺投脾气，还都是外地媳妇，一来二去便以姐妹相称了。只是一个嫁对了人，一个嫁错了人。大雯嘴硬，不承认，也听不得别人数落自己男人。起初，她不停地打马虎眼，到后来干脆梗着脖子替她家小方辩解。胖姐说：“你是真不知好赖啊，有这劲儿冲他使呀！”又没好气地敛了碗筷，说：“面也吃了，气也顺了，赶紧滚！”大雯嬉皮笑脸地回道：“吃撑了，再坐会儿消消食，他还没来接我呢。”

小方说到就到，像是从门缝溜进的一丝凉风。怎么说呢？小方仿佛大雯的对立面，各种小——小身板儿，小头小脸……用胖姐的话说，根本就不像个男人。不，压根就不是个男人！胖姐当面就敢这么说，戳戳点点，夹枪带棒：“你再敢欺负大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小方点头哈腰，赔着笑脸，小眼珠滴溜溜乱转，又转头嗫嚅着说：“走吧媳妇，挺晚了，咱回家呗。”都走出老远了，胖姐还不忘追上一句：“长点儿脸就别再来了，完蛋货！”也不知是在骂哪个。

没用。该来还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小方除了撒酒疯打老婆，好像什么都不会，婚后也没往家交过一分钱——确切地说，是从没挣过一分钱，但喝大酒需要钱，打小牌需要钱，找野女人更需要钱……便伸手冲大雯要，不给就大打出手；给少了，给晚了，给的时候表情不对都不行。有时大雯哀求他：“别打头啊，别打脸啊，不好看。”这倒给他提了醒，于是他反倒劈头盖脸地打下去，不管不顾。怀孕时打，坐月子时打，孩子小时打，孩子大了还打。大雯也曾哭着喊着要离婚，也曾寻死觅活过，真真假假，后来都不了了之。小方打她时，一般都是酒后。酒醒后的小方像变了一个人，对她一通甜言蜜语搂搂抱抱，实在不行就跪在地上扇自己嘴巴，痛哭流涕，赌咒发誓，说：“再也不会了！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一心一意对媳妇好……”他似乎认定大雯会吃这一套。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该说不该说的，胖姐好像都跟大雯说尽了。

胖姐说：“就你这大体格子，还怕舞弄不过他吗？还手呀！”

胖姐说：“毛病都是让你给惯的，诈唬人呢！让他换个人试试？”

胖姐说：“他那是对你好吗？他那也叫嘴？你是吃屁长大的吧？！”

胖姐说：“把人都领家了你还给人腾地方，你还是女人吗？我的姑奶奶呀！”

胖姐说：“什么东西，跟他离！坚决离！！两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

胖姐说：“别拿孩子当借口了。什么命不命的，你就是贱皮子……”

胖姐说：“我不说了，我啥也不说了。”

胖姐说到做到。她没见过那么心大的人。她已心力交瘁，无话可说。

之后两人默契断交。大雯把肉铺转让了，还搬了家，一些风言风语随之飘散……

再见大雯已是多年后，还是胖姐无意间在一视频平台上刷到的，还有小方。他俩当然不是在做直播，而是一个生活片段被别有用心的人偷拍了，浏览量过万，还引发了热议。有网友评论：“久病床前无贤妻。”结合画面一看，可不是吗？应该是在医院里，病床上的小方口歪眼斜，呜呜着，抗拒进食，惹得大雯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后来她直接大嘴巴伺候，劈头盖脸的。视频里的大雯俨然一个恶妇。这还是那个大雯吗，还有小方？胖嫂差点儿没认出来……

胖姐找到那个偏远小区时，正撞见大雯推着小方在楼下遛弯。轮椅上的小方歪着脑袋，目光呆滞，涎水长而闪亮。近看，大雯只剩下个大架子，一张大脸冷冷清清，俩大号酒窝已无迹可寻。

大雯俯身揩净小方的嘴角，转脸冲胖姐撇撇嘴，说：“喝酒喝的，年纪轻轻就作成这样了……”

两人坐在花坛边，不远不近不咸不淡地唠上了。胖姐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耐心地听大雯讲。大雯东一句，西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大雯说：“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爱咋说咋说呗。”

大雯说：“之前都离成了——他不让不行呀，动脉都让我用刀给拉开了，血直滋……当然是拉我自己的呀，差点儿没抢救过来。”

大雯说：“房子是我起早贪黑挣下的，我也不要了。儿子跟我，别耽误了人家过小日子……”

大雯说：“离婚前，有几年没地儿去了，挨完揍就直奔火车站。不进去，就是在外面转悠，坐在大台阶上等他来找我。经常坐到后半夜再自己回去……”

大雯说：“谁能想到他能这样？他就作吧，我上辈子欠他的！”

大雯说：“那女的看他这样，早跑了。我不管他没人管他。”

大雯说：“现在好了，他不听话我就抽他，他也只能干瞪眼。呵呵，一报还一报，挺好的……”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女人已紧拥在一起，都深埋着头，肩膀不住地抖动。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