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贯高

作者: 郑俊甫

禁军闯进府邸时,贯高还没有起床。许是年龄的缘故,贯高习惯了晚睡晚起,这个习惯府里的人都知道。所以外面的喧嚣把他惊醒,他很是生气,把床榻拍打得砰砰作响。

还没等他喊人,家仆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整个人失魂落魄:“大人,不好了,禁军闯进来啦!”

贯高一下子坐起。一股寒意蹿上后脖颈,使他打了个激灵。禁军行动迅速,没等贯高穿上衣服,就把他拎到了外面的囚车上。贯高扯着脖子嚷:“我犯了什么罪?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这是胡乱抓人!”

为首的禁军头领冷笑两声,说:“什么罪?刺杀皇上,图谋叛逆。你纵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贯高心里咯噔一声,继而仰天长叹:“小人!身边果然还是有小人呀!”至于这小人是哪个,贯高也不知。

算起来,事情要从两年前的“白登之围”说起。公元前200年,因为韩王信投降匈奴,刘邦率领三十万大军攻击韩王信。因轻敌且准备不足,被匈奴围困在白登山七天七夜,最后靠陈平之计才得以逃脱。解围后的刘邦途经赵国,决定停下来好好休整一番。赵王张敖行诸侯之礼接待刘邦,很是谦恭。刘邦呢?大概觉着自己跟张敖既是君臣,又是翁婿,表现得极其傲慢无礼,甚至因败仗之故迁怒于张敖。他在张敖面前故意叉开双腿坐着,说话高声大嗓,对张敖呼来喝去,百般刁难。

作为一个封国的王,张敖的遭遇激起了手下对刘邦的不满。“士可杀,不可辱!”赵国相国贯高第一个站出来,义愤填膺。他悄悄拉拢了几位知根知底的同僚,私下商量道:“不如找机会除掉这庶子,扶大王做天子。”贯高一向急性,又对赵王忠心耿耿,决定瞒着赵王替他雪耻。一年后,机会来了。刘邦因事再次经过赵国,贯高等人暗自约定,在柏人县刺杀刘邦。遗憾的是,刘邦行程临时有变,侥幸躲过一劫。

这件事本来就这么翻篇了。一场未遂的刺杀事件,参与密谋的人范围很小。贯高觉得,大家都不说,也就是天知地知。没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是被小人告密。

押往长安的木栏囚车里,贯高不但见到了曾经密谋的同僚,还见到了赵王张敖。蜷在囚车里的赵王,戴着沉重的镣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贯高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过,疼痛得使他难以喘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主意,与赵王没有半点儿干系。而现在,他挖下的深坑,却要将赵王裹挟进去,使其面临灭族之灾。

进了牢狱,同僚们倒很淡然。大夫赵午轻描淡写地对贯高说:“不过一死而已,有何惧哉?”其他几人纷纷附和,个个视死如归。有人甚至拔下束发的簪子,准备当场自绝。

贯高厉声喝止道:“不可!死很简单,还可以成就士大夫的美名。可是,大王怎么办?如今大王确实没有参与谋反,却被一并抓捕。咱们都死了,谁来申明大王不曾谋反的实情?”

赵午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相国大人,即便没有谋逆这项罪名,我等也迟早是这般下场。您难道没看出来?刘邦那厮对异姓王虎视眈眈,早就想要除之而后快了。”

贯高打断赵午道:“怎样处理异姓王是他的事,但我们作为赵国臣子,不能让大王背上谋逆之名。不然,大家就真成了不忠之臣了。”

几个人低了头,默不作声。

审讯异常惨烈。刑讯室里,贯高一字一句地对廷尉说:“刺杀皇上一事是我们几人私下谋划,赵王的确不知。”廷尉轻蔑地撇了撇嘴,示意狱吏动刑。狱吏面目狰狞,提着刑具扑向贯高。先是恶狠狠地拷打鞭笞,累了,就换个方式,改用刀刺。贯高惨叫着,几次晕厥,奄奄一息。但他始终咬着牙,闭着嘴,再无他言。折腾了十多天,垂死中的贯高听到一个消息:其他几人因禁不住酷刑折磨,相继割腕自杀。贯高一时泪流满面。

廷尉把审讯情况上奏刘邦,刘邦感慨道:“真乃壮士。”又问身边的大臣:“大家有谁平日里与贯高交好,不妨用私情去探听一下他的真实想法。”

中大夫泄公说:“陛下,臣与贯高同邑,还算了解他。他在赵国原本就是个忠义仁厚之人。”

刘邦便派泄公去贯高的牢房探问。泄公见了贯高,拉着他的手,热心地询问他的伤情。贯高像平日见了老友一样,亲热地说话,促膝欢谈,一点儿也没有愠怒抱怨的神态。聊至欢畅处,泄公故作随意的样子,问道:“赵王张敖真的打算谋反吗?”

贯高乜斜了泄公一眼,神情严肃地说:“以人之常情,都会爱自己的父母、妻儿吧?我的身份不过是赵国的臣子,难道我会为了赵王,甘愿被诛杀三族,失去我的至亲?实在是赵王不曾参与,只是我们私下谋划的。我不能让他无端背负这个罪名。”接着,又详细述说了当初计划刺杀皇上的原因,其情切切,其意戚戚,令人动容。泄公回去后,如实报告给了刘邦。

第二年春,刘邦下令赦免张敖,由赵王降为宣平侯,另调代王刘如意为赵王。刘邦称许贯高的为人,便派泄公去告诉他,张敖已经释放了,同时赦免贯高。

贯高听了很兴奋,问:“赵王真的获释了?”泄公点点头,又告诉贯高:“陛下看重你,所以也赦免了你。”

贯高环顾牢房四壁,目光最后落在那张破旧的床榻上。床榻上血迹斑斑,如朵朵干枯的梅花。贯高淡然地笑着,对泄公说:“我之所以被打得遍体鳞伤,还坚持苟活着,就是为了表明赵王没有谋反。现在赵王已然获释,我的责任也尽到了,可以死而无憾。”

言毕,贯高忽然取出事先备好的簪子,一挥手,用力划断了自己的颈脉。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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