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画 梅
作者: 张克华淮阳,古称陈州,是伏羲故里,昔日包公放粮之地,自古物阜民丰,风雅辈出。县城东南十余里有一镇,镇中有高台,乃旧时烽火台,故取名高台镇。梅长轩,土生土长的高台人,晚清秀才,十二岁拔得县试第一,十六岁入府试第二。本来志在青云,谁知世序更迭,大清有累卵之危,遂断了入仕为官的念头,耕读传家,做了百姓。
梅长轩多才多艺,善诗文书画,画为最精,尤善画梅。其梅千姿百态,力透纸背,栩栩如生,为豫东文人雅士所追捧,被誉为“陈州一绝”。梅长轩生性孤僻,不善交际,不入俗流,故其画极其难得。他有“三不画”:达官显贵者不画,兵痞匪盗者不画,买卖逐利者不画。
一九三六年,开封来了个“草头督军”,叫许三刀。此人原本匪盗出身,后来依附了官府,用钱财攀结权势,竟然堂而皇之做了督军。许三刀虽然出身草莽,大字不识几个,但爱附庸风雅,卖弄斯文。到任不久,他便听说了梅长轩的大名。那一日,他到陈州视察军务,便特意前往高台镇,带着一帮随从来找梅长轩索画。
一方督军造访,梅长轩岂敢怠慢?赶忙迎接到了府内。许三刀开门见山,道出了来意。梅长轩说:“承蒙长官抬爱,小民哪敢违拗?只是督军初临鄙地,鞍马劳顿,待小民略表地主之谊,再画梅不迟。”
许三刀生性好酒,哈哈大笑说:“好好好,既然梅兄盛情相邀,许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摆酒开宴,二人推杯换盏,从中午时分一直喝到日坠西山。许三刀海量,梅长轩哪是对手?直喝得酩酊大醉,酣睡不醒,伏案三日,人事不知。
公务催促,第三日头上,许三刀不得不打马抱憾而归。索画不成,许三刀后悔不已。然而,许三刀前脚刚走,梅长轩后脚就起身,依旧耕田锄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可是,此事并未了结。许三刀回到开封,过了些日子,又想起了向梅长轩索画这件事。于是,电令陈州县长马占元,遣其到高台镇梅家再次为其索画,并在电文中特意嘱咐,不得久留,更不能接受款待,以免再蹈覆辙。
长官勒令,马占元即日便到了高台镇梅家。二人原本熟络,一番寒暄后,梅长轩意欲摆酒,重演故技,马占元慌忙摆手道:“梅兄且慢,上司有令,不得盘桓。祈望梅兄能不吝笔墨,即兴作画,好让马某不失颜面,回去交差。”
梅长轩骑虎难下,推托不得,无奈只好盥洗沐浴,焚香更衣,撇了众人,入密室作画。一炷香的工夫,画作完讫。梅长轩手托锦盒,亲自交予马占元。马占元大喜,抚其臂说:“梅兄辛苦,梅兄辛苦。相助之恩,终生铭记。克日闲暇,定来登门拜晤,一醉方休。”说完,马占元一行打马扬鞭,绝尘而去。
梅长轩遥看众人背影消失在烟尘之中,不由得低眉喟叹了一声。
即日画到开封,许三刀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打开,只看了几眼,便弃之于地,火冒三丈地说:“乡野匹夫,竟敢屡戏督军,真是胆大包天!来人哪,给我速速拘来,我要让他知道马王爷到底几只眼!”众人不解,低眉细观,怪不得把许三刀气得七窍生烟:偌大的画纸上,只一株干枯的梅树,枯树盘根,枝丫斜瘦,满纸垂暮之气,而无一朵梅花也。
不一日,梅长轩被拿到,押解到开封监狱。梅长轩喊冤不止,接连向报社发文求援,陈州耆老亦奔走高呼,为梅长轩说情者络绎不绝。那一日,许三刀把梅长轩押解至其府上,亲自审问,非要治他个藐视长官的罪名。
梅长轩说:“大人,小民冤枉啊。小民一向遵纪守法,恪守本分,不知小民身犯何罪,以致身陷囹圄,遭此飞来横祸。”
许三刀说:“大胆刁民,还敢狡辩!许某身为督军,为属下民众之安危,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尔等不思图报,竟怀不轨之心,屡屡戏耍本官,以小犯上,还敢称冤枉。”
梅长轩说:“小民乃草芥之人,位卑而身贱,就是再借我一个胆,也不敢冒犯督军,何来戏耍一说?小民实在不明白。”
许三刀说:“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梅长轩说:“小民真的不明白,还望督军能指点迷津。”
许三刀把那幅画掷到他跟前说:“你自己看吧,难道本官诬陷你不成!”
梅长轩捡起画轴,徐徐展开,目览一遍,又慢慢合上说:“此乃草民为督军所画梅图,即兴之作,用心精诚,何来戏耍之说!”
许三刀说:“为何所画之梅无一朵梅花,皆为老枝枯根?这难道不是嘲讽本督军行将老朽?是可忍,孰不可忍!”
梅长轩闻言竟然哈哈一笑说:“我道是何缘由,只为这个,督军实在是曲解了。梅开须有序。前些日子,时令未至,今日方进入大雪节气,督军您再细瞧。”
说完,梅长轩把画卷递给了许三刀。许三刀接过画卷,凝目细瞧,不禁眉头皱起,连声叫奇。只见原来的枯枝上似有繁星点点,皆是花苞欲绽未绽,竟然是满树生机。许三刀以手击额说:“许某人眼拙,错怪先生了。”慌忙起身离案,请梅长轩入座。
许三刀赐梅长轩以钱财,梅长轩不受,小酌数日,飘然而去。不几日,再看所画的梅图,满树花落,梅枝枯槁,残屑满地,再无花开。许三刀大呼上当,又派人去拘梅长轩,然寻遍高台镇,不见踪影。
新中国成立后,陈州兴建人民会堂,拟于会堂中装点一幅梅雪迎春图。时任县长孔方舟亲赴亳州,请梅长轩回来作画。梅长轩欣然应诺,泼墨三日,始成梅雪迎春图,千万朵梅花迎雪绽开,亘古不谢。
多年后,有人问及梅长轩当年为许三刀作伪画一事。梅长轩微微笑曰:“我哪是为他作了什么伪画啊?只不过在研墨时掺入了金粉。初时墨湿,金粉不显;后来墨干,金粉始绽;再后来复遇潮气,金粉尽皆脱落也。”
又有人问:“先生为何不与其作真画,而用假画搪塞,险遭牢狱之灾?”
梅长轩正色说:“读圣贤之书,皆知‘宁向直中取,莫向曲中求’。为欺世盗名者折腰,恐辱师门啊!”
又有人问作伪画之技法,梅长轩闭目摇手,微笑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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