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有耐心的
作者: 解晓岩 刘舒扬解晓岩的家位于上海中心城区的西北部,那是一个老小区。得知《环球人物》记者要来,6月底的酷暑日,解晓岩和夫人潘霓华还特地去菜市场买了一个无籽大西瓜,切好,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老两口都偏爱素净。见面那天,潘霓华穿的是白衣白裙,解晓岩则是淡蓝色上衣搭配米色长裤,家中装修也以浅色为主——这就分外凸显出墙上几张线条繁复、色彩浓烈的装饰画,它们都是解晓岩在中东地区从事外交工作时带回来的。
解晓岩的外交生涯长达40余年,活跃于中东地区是最后十几年的事情,其中的许多瞬间令他至今刻骨铭心。尤其在退休后,解晓岩还接受了一项特别的使命:2016年3月,他被任命为中国政府叙利亚问题特使,这也是中国首次设立这一职务。他的任期至2021年10月结束。
如今,叙利亚危机已持续整整12年,解晓岩仍关注着叙利亚局势的发展。在他看来,虽然现有叙利亚政府被颠覆的风险已基本不存在,但距离叙利亚危机得到真正解决,还有很长的路,至于叙国内的重建,更是困难重重。
以下为解晓岩的口述。

我们一行是“1+3”
我是从2016年3月开始担任中国政府叙利亚问题特使的。可以说,担任这一职务,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在2015年12月,我刚办好退休手续,参加了一场外交部为退休人员举办的仪式。时任外交部长王毅发表讲话,我作为退休人员代表,也被安排作一个简短发言。仪式结束后,人群开始散去,王部长把我叫到一旁,轻声说:晓岩,我们现在需要设立一个叙利亚问题特使,经研究决定,让你担任这一职务。
当时我刚结束驻埃塞俄比亚大使的任期回国,正在南南合作促进会任副会长兼秘书长,还没做几个月,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有些迟疑:“我刚去南促会工作,那边的工作怎么办?”王部长说,这事你不要担心,部里会与南促会沟通后妥善安排。
那时距离叙利亚危机爆发已经4年,相关议题的热度很高,各方都非常关注,各种双多边的接触、磋商、会议、斡旋、谈判接连不断。
中国是个大国,开展的是大国外交,理所当然要参与热点问题,发出自己的声音,提出自己的政策主张,为推动热点问题的解决贡献中国智慧和力量。但叙利亚问题涉及方方面面,工作量比较大,需要有专人负责。同时,这也是参照国际上的通行做法——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都先后设立了叙利亚问题特使。
与驻外大使不同,特使主要是围绕一个特定的问题或事物开展工作,范围明确,视线更聚焦。特使接触的范围也比较广,无论官方与民间。
特使外交为主体外交增添了一只手,让我们的“外交工具箱”里多了一个用起来非常有效,且非常方便的工具。在我日后的工作中,特使的这些“特”点都有比较充分的体现。
接下来就是履行一些必要的程序。2016年3月29日,时任外交部发言人洪磊在例行记者会上宣布,中国政府已于日前批准任命解晓岩出任叙利亚问题特使。
洪磊是这么说的:“中方任命叙利亚问题特使,目的就是要更好地发挥劝和促谈作用,更加积极地贡献中国智慧和方案,更加有效地加强同有关各方沟通协调,为推动叙利亚问题最终妥善解决继续发挥建设性作用。”
洪磊还介绍我是资深外交官,经验丰富,曾任中国驻伊朗大使、驻埃塞俄比亚大使兼驻非盟代表,熟悉中东事务,相信我能很好地履行职责。我既觉得荣幸,又深感责任重大。
出发之前,有几个层面的准备工作。一个是我本人需要快速熟悉中国政府关于叙利亚问题的政策、原则、立场,以及叙利亚的情况,这就要读很多的资料和文件。
第二个是马上就要出访,需要制定一个比较完整的方案,比如在什么地方见什么人,见面时怎么表述,交流什么议题,中国的立场、建议是什么,等等。
第三个是准备见媒体,特别是4月8日,我要在北京出席一个中外媒体吹风会,那是中国政府叙利亚问题特使首次在媒体面前露面,大家肯定有很多的好奇。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多多少少有点遗憾,当时我有点紧张,毕竟此前没有在叙利亚的工作经历,尽管也读了很多资料,但媒体,尤其是一些西方媒体问了一些刁钻的问题。如果给我机会再重新回答,我觉得可以讲得更好、更全面、更能展示中国政府的立场。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特使说的、做的都不是个人行为,我的头衔是中国政府特使,代表的是中国政府的立场,所以从来不是我单打独斗,而是一个小团队共同出谋划策,形成的相关材料还要经过层层的把关和审批。
至于我个人则不需要特地准备什么,男士去中东地区没有什么特别的着装要求,只要穿西装就可以了。我拉一个小拉杆箱,再加一个手提包,轻装上阵,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因为要不断地转机,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行李多了不方便。
我们一行是“1+3”,“1”就是我,“3”是外交部的3位同事。特使出去,要见各种各样的人,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这些都需要形成文字材料向国内汇报,所以需要组成这样一个工作班子。
就这样,2016年4月,怀着满心的坚定,也有几分忐忑,我踏上了首次出访的道路。
让战事停下来
叙利亚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国家之一,位于西亚两河流域和肥沃新月地带。它处于连接欧、亚、非三大洲的枢纽地带,战略地位重要,有“中东心脏”之称。
从公元前8世纪起,叙利亚先后被并入亚述帝国、新巴比伦帝国、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等势力的版图,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时至今日,叙利亚问题背后是多方势力在缠斗。其中既包括像美俄这样的世界大国,也包括英法德等一大批欧洲国家,还有埃及、沙特、伊朗、土耳其、以色列等中东地区的国家。叙利亚国内外散布着成百上千个诉求迥异的反对派组织,包括多个像“伊斯兰国”“支持阵线”这样的极端恐怖组织。战场、谈判场交织,参战方、参与方众多。

我的第一站是瑞士日内瓦,那里是叙利亚政府和各反对派谈判的主要地点,我能见到各国的外交代表,和他们建立联系。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见到了叙利亚常驻联合国代表贾法里,他也是我见到的第一位叙利亚官员。
贾法里从2006年起就担任这一职务了,是在联合国工作时间最长的常驻代表之一。除阿拉伯语外,贾法里还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和波斯语。十几年来,他一直在为叙利亚呐喊、辩护、争取利益。他那张在联合国会议室外神情落寞的照片,中国网友是熟知的——2018年4月,贾法里在联合国安理会叙利亚化学武器问题紧急会议上慷慨陈词,但英美代表在他发言之初便起身离场。几天后,美英法三国以“叙利亚政府使用化学武器”为由对叙实施“精确打击”。
贾法里瘦瘦高高,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不苟言笑,但思维敏捷,能言善辩,用词严谨。会见时,我先介绍了中方对解决叙利亚问题的原则立场,表示中方愿与叙方保持沟通,为最终解决叙利亚危机作出自己的努力。
在谈及涉叙舆情时,我不经意间说了一句,现在西方媒体有很多关于叙“内战”的报道。贾法里马上纠正我,叙利亚不存在“内战”,只有政府军与各路反叛武装之间的战斗,他们都是得到美国等西方国家支持的极端恐怖组织,其成员都是恐怖分子。后来,4月21日,我又访问了叙利亚,会见叙副总理兼外长、叙总统政治与新闻顾问时,就再没有使用“内战”的字眼,而是称其为“危机”“冲突”或“战乱”。
在叙利亚,我还会见了部分反对派代表——中国与叙利亚政府和反对派两边都能说上话,这样的优势是其他国家所不具备的。我同来自叙利亚智库和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也保持了广泛的接触。应该说,叙利亚各方都对中国设叙利亚问题特使给予了高度评价,希望中国在解决叙利亚危机方面发挥其独特的作用。
叙方对中国特使的接待规格也比较高,前前后后派出多辆警车护送我们。我们是从大马士革城里走的,曾经阿拉伯人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谚语:“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马士革必与之齐名。”可见它曾是多么美轮美奂!然而现在已是另一番光景。城里虽然没有大的破坏,但被炮弹轰炸的痕迹还是清晰可见,我听中国驻叙利亚使馆的同事说,在使馆里总能听到炮声。
后来第二次去叙利亚时,我去了位于大马士革郊区的东古塔地区,那真是被打得稀巴烂,叙利亚几个主要的战场都是这个样子,像拉卡、阿勒颇这几个地方,整座城市都是一片废墟,没有一个建筑是完整的。放眼望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那个时候真是深切地体会到,战争不能打,打了以后,真正受苦的是老百姓,摧毁的是国家的经济,社会要倒退几十年。

当时我的任务中有一条比较明确,就是我们要尽可能多地与各方保持接触和沟通。所以在就任的第一年,我先后访问了包括叙利亚、伊拉克、约旦、卡塔尔等在内的中东10国,联合国(日内瓦、纽约总部)、俄罗斯、美国以及英国、法国、德国、欧盟总部,等等。那也是我担任叙利亚问题特使的5年间,出访最密集、见人见得最多的一年。
这一圈走下来,我感触最深的有3点:叙利亚问题之复杂、各方矛盾和利益之纠葛超乎想象;解决叙利亚危机最终还是要由叙利亚各派通过和谈来实现,叙利亚的未来也只能由叙利亚人民来决定,但与此同时,国际社会也应为实现这一目标做出共同努力,联合国尤其要发挥其作用;中国是叙利亚有关各方普遍重视、信任和接受的参与方,各方都积极评价中国政府一贯采取的公正立场,希望中方发挥更大建设性作用。
可以说,前两年,我的工作重心就是在各方之间斡旋,争取让战事能够真正停下来,让和谈能够真正向前推进并取得阶段性成果。当时,叙利亚的停火协议签了好几个了,签了一个废掉了,又签了一个又废掉了,所以你看我们说它复杂,是吧?我们跟各方保持了广泛而密切的接触,都是劝和促谈。
我认为,中国的声音、中国的原则和立场他们听进去了,在最后达成停火协议的过程当中,虽然中国没有直接参与,但中国发出了声音,发挥了影响力,我也见证了这一历程。
2019年以后,零星的冲突还是存在,但大仗终于是没有了,叙利亚的形势算是稳定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