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情商『天花板』
作者: 刘勃《世说新语·宠礼》中有这样一则:元帝正会, 引王丞相登御床,王公固辞,中宗引之弥苦。王公曰:“使太阳与万物同晖,臣下何以瞻仰?”(《宠礼》)
正月初一举行朝贺礼时,晋元帝司马睿拉着王导的手,让他和自己一起坐到御床上。王导越坚决推辞,元帝越拉着不放。最后王导说:“如果太阳在万物中发光,做臣下的又怎么瞻仰太阳呢!”
这是中国古代皇帝上朝的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幕。晋元帝为什么这么重视王导呢?
司马睿(276—323年) 是世袭琅琊王。王爷和自己封国内的世家结交本是惯例,琅琊王和琅琊王氏搞好关系,本是自然不过的事。王导和司马睿同一年出生,两人成为朋友,就更自然不过了。
但是一开始看起来,司马睿并不像是能有多大前程的人。
他的祖父司马伷(音同宙)是司马昭的弟弟,在司马家诸多王爷中并不显山露水。他身上足以构成谈资的倒是一桩丑闻。据说他的母亲夏侯太妃给老王爷戴了一顶绿帽子,司马睿其实是她和一个姓牛的小吏所生。
所以在八王之乱中,司马睿没能成为一股独立的政治势力,而是依附于东海王司马越。永嘉元年(307年),司马睿被任命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
当时最被重视的地方,一是有江汉之固的荆州,二是有负海之险的青州。扬州的价值不如荆州、青州,相应的,司马睿、王导两个人肯定也不是特别重要。
但情势很快起了变化:青州被胡羯的军队吞没,荆州由于江面较窄,渡江比较容易,也比下游的扬州更容易受到北方政权的攻击。扬州越来越显得将是国运之所系。与此同时,留在北方的皇位竞争者,一个接一个都死了。
于是,身在扬州建康城里的司马睿,身上那点不多且可疑的皇室血统,就显得珍稀起来。
对天下士人来说,再立一个新皇帝是很迫切的需求,而且,大家都不想改朝换代。毕竟,稳定的皇权是良好社会秩序的象征。司马睿越来越成为皇帝人选。

但司马睿各方面的素质都很不过关。王导作为他的“布衣之好”,当然要格外出力。他长袖善舞、精于和各色人等酬酢周旋的本事,也就有了发挥空间。
未来的皇帝在这里,思想动员工作自然比较好做。最著名的场景是这个: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
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言语》)从北方逃过长江的名士,每到天气晴朗的日子就互相邀约,登上建康城南的新亭,坐在草地上饮宴。出身汝南大族的武城侯周顗(音同以)忽然长叹说:“这里的风光与家乡并没什么分别,却不是同样的山河。”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流下泪来。只有王导变了脸色,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我们应当齐心协力效忠王室、克复神州,怎么能像囚徒一样相对哭泣呢!”
当然,王导其实完全没有北伐的打算,但口号还是要喊一喊。有“戮力王室,克复神州”这面大旗,才好凝聚人心、提振士气。
此后,王导辅佐晋元帝,拟定了“谦以接士,俭以足用,以清静为政,抚绥新旧”的17字理政方案,看似无甚新意,贯彻起来却极考验施政者的能力。
所谓“ 谦以接士”, 是说身为这个时代的帝王,要低调低调再低调,对门阀大族的特权充分尊重。而“抚绥新旧”,“新”指刚逃亡过来的北方士族,“旧”则是江东土著,他们之间矛盾重重,王导告诉司马睿,我们要同时搞好和双方的关系。
首先,王导让北方名士觉得自己和司马睿的组合,就是他们利益的代言人。
太原王氏是另一个家大业大、人才辈出的王家,王导很注重和他们的关系:
王蓝田为人晚成,时人乃谓之痴。王丞相以其东海子,辟为掾。常集聚,王公每发言,众人竞赞之。述于末坐曰:“主非尧、舜,何得事事皆是?”丞相甚相叹赏。(《赏誉》)
蓝田侯王述,是大器晚成的一类,当时人们往往认为他痴呆。但他是东海太守王承的儿子,王承是太原王氏的领军人物,被誉为“中兴名士第一”,所以对王述,王导还是要想法子提拔的。他征辟王述做自己的掾属。开会的时候,王导每次讲话,大家都争着赞美,只有坐在末座的王述说:“主公不是尧、舜,怎么能事事都对!”于是王导就对王述大加赞赏。
王丞相辟王蓝田为掾,庾公问丞相:“蓝田何似?”王曰:“真独简贵,不减父祖;然旷澹处,故当不如尔。”(《品藻》)
王导还对庾亮夸王述:“这个人真率、孤高、简约、高贵,这些方面不比他父亲、祖父逊色,可说到旷达、淡泊,还是有差距。”
所谓“真独简贵”,实际含义可能是这样的:“真”是不识相,“独”是不合群,“简”是没礼貌,“贵”是耍大牌,说王述不如他爹“旷澹”,自然是说他的功名富贵心重。毛病都含蓄点出了,但王导这词儿用的,听着就那么入耳。
其次, 王导动用各种手段,设法瓦解南方士族的心理防线。
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说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为未洽,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任大喜说。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群胡同笑,四坐并欢。(《政事》)王导担任扬州刺史期间,宾客数百人的集会上,他没让一个人受到冷落,人人面露喜色。但有两处例外,一个是临海郡的一位姓任的宾客,另外是几个胡人。
他们没有融入欢乐的气氛中。
王导走到姓任的客人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您出仕了,临海便再无人才。”等于夸对方是临海郡第一人,一下让这位仁兄大喜过望,够回去吹一辈子了。
到胡人面前,王导则只做了一个弹指的动作,然后说了两个字:“ 兰阇。” 弹指是天竺礼节,兰阇是梵语,是“寂静”还是“喜悦”的意思,学者说法不一,但均可通。于是,胡人们欢笑,周围的人也更开心起来。
王导与陆玩的交往更加典型。
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结援吴人,请婚陆太尉。对曰:“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方正》)王导刚到江东,想和吴地的人物结交,向太尉陆玩提出联姻。
陆玩回复说:“小土丘上长不了大松柏,香草和臭草不能同放在一个容器。我虽然没才能,但不能带头破坏人伦。”这个回复的刻薄程度,接近关羽那句“虎女不与犬子相配”的名言了。
王导很可能预料到他的拒绝,甚至也预料到会有一个刻薄的答复。但请婚仍是必须的,给对方一个拒绝你的机会,让他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也是一种套近乎的方式。
17字方案的另外两句,“俭以足用”是说,这年头皇权对世家大族的穷奢极侈是没办法的,要俭只能俭自己,有限的钱花在刀刃上。而“以清静为政”则是不痴不聋不做阿翁,世家大族干了多么僭越的事,心里再明白,脸上也要装不知道。
王丞相为扬州,遣八部从事之职。顾和时为下传还,同时俱见。诸从事各奏二千石官长得失,至和独无言。王问顾曰:“卿何所闻?”答曰:“明公作辅,宁使网漏吞舟,何缘采听风闻,以为察察之政?”丞相咨嗟称佳,诸从事自视缺然也。(《规箴》)王导任扬州刺史,按照惯例,新刺史要往每郡分派一位部从事去视察。部从事是视察团的领队,队伍里的一般从事,地位较高可以独坐一辆车,称为“下传”,出身吴郡名门的顾和就是其中之一。
巡视完毕,从事们回去向王导汇报工作,只有顾和一句话不说。王导问他:“你听说了什么没有?”顾和说:“您是国家辅弼之臣,宁可让吞舟的巨鱼漏网,怎么能寻访传闻,凭这些来推行吹毛求疵的政策呢!”
王导赞叹着连声说好。从事们反省自己,也觉得缺了点啥,大概是意识到自己高度不够吧。
王导的做法自然不像话,但也别无选择。皇帝就是个招牌,一搞削藩夺权、精兵简政,大家就想着换招牌了。那个时代,不想引爆矛盾,只能如此了。
史书对王导执政的评价是“务存大纲,不拘细目”,怎么“不拘细目”,各种段子很醒目;但怎样才算“存大纲”,却不容易看明白。看不懂大纲的人自然觉得王导没啥了不起,非得接手他的工作才会意识到,这活儿太难了。
王导自己也是这么看的。到了晚年,他不处理具体工作,密封文件拿到手,根本不打开,直接画诺批准,叹息说:“人家说我老糊涂,后人当会想念这种糊涂。”
后来,对削藩夺权特别积极的明白人,总是迅速证明着王导的不幸言中。东晋几度试图加强皇权,结果全部造成了大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