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击手

作者: 陆晶靖

拳击手0

在《奥德赛》中,英雄奥德修斯用蜡把水手们的耳朵封死,让他们听不到女妖致命的歌声。在此之前,他已经嘱咐水手们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如果他中途想要下来,水手们则应当将他绑得更紧。问题是,奥德修斯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耳朵也堵上呢?只能有一种解释,就是他想听听这歌声。女妖的歌声极为优美,但那导向的是充满危险的路途,只有堵上耳朵的人才能安然通过。奥德修斯只是想听听,却并不想离女妖们更近。

知道这个故事,有利于我们理解《拳击手》这篇小说的基本结构。小说是第一人称叙事,主人公是一个家境不错的少年。母亲让他学钢琴,弹贝多芬创作的曲子,但他没有耐心。他的兴趣在于拳击。这不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爱好,伟大的拳手比如阿里、泰森,都是穷苦人出身。但是他极有天赋,好像生来就是为了站在拳击台上。练了半年以后,他的教练觉得他甚至有潜力代表意大利参加奥运会。这当然是很高的水平了,但是比奥运会水平更高的是职业比赛,就是阿里和泰森打的那种比赛。在那种环境里,他会面临更严格的选拔和更残酷的比赛。

教练说,他的鼻子太大了。这么一点缺陷,在职业比赛里就是明显的弱点。如果条件允许,他会立刻加入职业比赛,那么这个故事就没有什么好写的了,就是这么一点缺陷让他面对次级的选择:在业余时间训练,去打奥运比赛。但这他也不想参加,事实上,他什么比赛都不能参加。他的妈妈不让他参赛,他又是个听话的孩子。就这样,他得到了一个“芭蕾舞男”的外号,因为芭蕾舞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跳。

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妈妈的意思。他在训练场上越厉害,拳击俱乐部的人就越猜测他另有所图。在学校,他也从未告诉别人自己就是那个传闻中很厉害的“芭蕾舞男”。他的内心感到快乐,因为比起别人,他好像多了一个秘密世界,在那里他总是让人羡慕。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很顺利,但我们知道小说是不能这样继续的,总要出现一些事情来打破人物平静的生活,他不可能一直维持对拳击台的这种距离感。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主人公眼里被射灯照耀的拳击台,就像婚礼上的一个大蛋糕。这个幻象令人愉快,却很不稳固。

然后他就看到了穆格奈尼,外号“山羊”的那个少年。他个子高,常用直拳,“山羊”比他矮,还总低着头,这个姿势让人感觉他总是在压抑一些什么东西,“山羊”最厉害的进攻手段就是自下而上的勾拳。“山羊”特别安静,一开始没人知道他是聋哑人,直到有人挑衅,被他痛打一顿。拳馆里的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已经参加过意大利的全国比赛了。这里终于要连接到开头说的故事。在《奥德赛》里,水手的目的很单纯,就是尽快到达目的地,在那种处境下他们对付女妖歌声的办法必然是堵上耳朵划桨。而奥德修斯不用划船,可以选择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去听那危险的歌声。这也是主人公“芭蕾舞男”的处境:因为他非常有天赋,拳击台对他来说就如同一块美味的蛋糕,他可以在上面享受灯光和别人的羡慕,并且这种感觉可以一直保持,因为只要不比赛,就永远不会输。他的妈妈就是那根桅杆,阻止他进入那个带着汗臭、血和眩晕的拳击台。

“山羊”想和我们的主人公比赛,也是必然的。作为一个聋哑人,世上的歌声已经向他关闭了。他前行的意志非常坚定,就是要扫清障碍。教练不同意主人公去比赛,但他和奥德修斯一样,让水手把他放下来。最后决定在三个月后举行比赛。教练给主人公制订了高强度的训练计划和狡猾的取胜策略,他这才意识到之前甜蜜的幻觉在真正的胜负面前显得失重。

接下来是小说里最精彩的比赛场面。正是在这个哪怕慢了一拍都会挨揍的场景中,从未参加过真正比赛的主人公对这项运动有了真正的理解。拳击不是跳芭蕾,不争胜负的美是空洞的。“山羊”连续击中他的身体,他始终处于劣势。“假如要我回想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假如要我把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刻挑出来,标注出那就是最艰难的时刻,我想我会把第四回合和第五回合的那六七分钟挑出来,在那个时候,‘山羊’不再是一个宽额头、眼睛乌黑的聋哑男孩,忽然之间,‘山羊’变成了生活本身。”

对方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就像生活正在痛打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让他明白成年没那么轻松。但这些疼痛的感受也激发了他的潜能,给他的人生赋予了一点重量。在此之前,他懂什么人生呢?一切都太轻松了。他听妈妈的话,在学校成绩很好,在拳馆受众人仰望。当他坚持到第六回合结束的时候(比赛一共七个回合),他意识到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伟大时刻。而刚刚还在痛打他的对手,正在和他分享这个时刻。他们在比赛中打中对方的身体,但他们也在看着对方的眼睛,一种惺惺相惜的感受让这两个少年向自己的敌人微笑。最后“山羊”犯了致命的错误,他太急于在优势下击倒对手,反而被“芭蕾舞男”抓住机会击倒。裁判开始读秒,如果读到十他还站不起来,就会被判输掉比赛。读到六的时候,一声钟响,比赛正好结束了。

没人知道是不是裁判提前结束了比赛,也没人知道四秒后“山羊”还能不能站起来。不过站在成人的角度看,这场比赛没有任何级别,只是一场友谊赛,如果我是裁判,我也觉得没必要打击两个孩子中任何一方的自尊心。比赛以平局告终。“山羊”拥抱了击倒自己的对手,向“芭蕾舞男”很吃力地说了一句谢谢。经过这场比赛,这两个少年都成长了。

我们的主人公心里知道是自己赢了。但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比赛不是他人生的全部,他又回到过去的生活。体育竞技的残酷性使他敬畏,他没办法再维持过去那种自己无须比赛却又笑傲拳击台的幻觉了。原来他的日常生活和拳击是分开的,现在这个空间在比赛的时候融为一体,极度剧烈的身体对抗内化在他的记忆当中。他确认自己是厉害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会有一个和自己同样厉害甚至更厉害的对手正在握紧拳头。

在小说结尾,主人公先后收到快递送来的两枚冠军奖牌——一个是地区比赛的冠军奖牌,另一个是意大利全国轻量级冠军奖牌。其实也不难猜到,这两枚奖牌是“山羊”送给他的。在拳击这个项目上,“山羊”的未来并未因这场比赛受到丝毫影响。但我们的主人公远不像“山羊”那么需要这些奖牌。这只是一个礼物,用来纪念他从此告别拳击,他不再是“芭蕾舞男”了。拳击给予他的不是一枚又一枚的奖牌,而是生命的重量。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这可比奖牌重要多了。

(海 格摘自《少年新知》2024年第5期,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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