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善,打破宿命
作者: 姚远
一副黑色鸭舌帽,细窄的红色边框眼镜和左耳的银饰耳坠,出现在公众场合的乌尔善永远保持这一副装扮。就像乔布斯标志性的黑色高领衫和牛仔裤,固定的服饰搭配在塑造个人品牌形象的同时,简化了生活中不重要的决策,“好把心力放在更重要的决策上”。
乌尔善或许也是这一套论调的信徒。毕竟作为8000余名前期剧组工作人员的“封神三部曲”的导演,他的统筹工作的复杂程度并不亚于一家中大型企业CEO。
乌尔善说,导演每天的工作,“就是解决问题”,快速决定、判断,发现关键所在——自2014年“封神三部曲”立项以来,这样的工作如此持续了十年。
2023年,于暑期档横空出世的《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下称《封神第一部》)夺得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它让乌尔善从一名沉寂数年的导演,成为中国电影工业化的代表人物(与《流浪地球》导演郭帆一道)。
与其他更风格化、作者化的导演不同,秉持着“电影是一门公众艺术”的理念,乌尔善并不愿意借电影媒介讨论个人情绪。特别是“封神三部曲”这样的神话史诗类型电影,它是一个民族集体记忆的呈现,“追求所谓的作者性毫无意义”。
他热衷于讨论宏大,而不是私人。乌尔善的妻子、身为音乐家的蒙柯卓兰曾提醒主持人雷晓宇,不要问乌尔善太“小情小调”的问题,他会觉得“使不上劲儿”。
乌尔善渴望在作品中寻找某种永恒的、普世的精神价值,渴望在“封神三部曲”中留存下一些珍贵的人格标本,而非重提“宿命论”的旧调。
对宏大性的迷恋,的确促成《封神第一部》取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成功。然而,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一位创作者无法避免的潜在倾向,无论乌尔善如何追求宏大,他的私人经验,他的个性、偏好与信念,依然隐秘但深刻地与“封神三部曲”的创作嵌合在一起。
在蒙语中,“乌尔善”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前进”。不要停滞于原地,向前走,去创造与找寻。名字是隐喻,构成乌尔善艺术生命的底色。
平和与锐利
几乎没有人见过乌尔善当众发火。即使“封神三部曲”这个项目的命运是如此跌宕起伏,历经资方变故、疫情延映、首映后票房欠佳等各种窘迫时刻,乌尔善永远平和、理性,缓缓道来,不动声色。
“封神三部曲”的筹备、拍摄、后期持续了整整十年之久。其中一大原因是,为了节约成本,并尽可能让演员和幕后工作者保持创作状态的统一性,“封神三部曲”采取了“三部套拍”的工作模式:集中一段时间,一次性完成三部电影的主要拍摄任务。
这是一次风险巨大的惊险对赌。如果第一部电影未能取得预想中的成功,后续两部的投资会成为无可挽回的沉没成本。而《封神第一部》上映首日,全国院线票房不足5000万,按照这种走势预测,最终票房不会超过10亿——连投资成本都收不回来。
姜子牙的扮演者黄渤,看见《封神第一部》上映头几日的票房成绩,在直播中说,自己的心“瓦凉瓦凉的”。处于龙卷风中心,乌尔善依然冷静。他频繁地跑路演,接下密集的采访,向一家又一家媒体分析《封神第一部》首映成绩欠佳的原因:主演是素人出身、缺乏明星效应;国产类似的古装奇幻电影质量欠佳,观众预期较低等等。他理解人们对《封神第一部》的顾虑,并恳请观众给予信任与耐心。
自始至终,乌尔善保持着一份或许是出于责任感的乐观。他在路演中向观众、同时也向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工作人员反复强调,《封神第一部》是一部“长线”电影,在电影质量克服观众心中对国产大片的偏见以后,口碑与票房会自然发酵。
在青春时期,人们一定会被混沌的价值观迷惑。可是成长就是持续地反思,去拨开迷雾、辨别真伪,最终找到真正的自我,做出选择。
在《封神第一部》票房逆袭的传奇故事中,乌尔善是一位沉着冷静的船长,率领这艘巨轮行驶过重重惊涛骇浪,抵达彼岸。
但这层稳定温和的外表之下,乌尔善还有更锋利的一面。
与如今乌尔善的形象构成巨大反差的,是一则经常被他自己在采访中提起的往事。大二那年,乌尔善因为和老师的理念冲突、发生争执,最终得到了极低的分数和一张劝退通知书。当时,他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这个专业隔年招生,名额限制八人,乌尔善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被家庭寄予厚望。
老师对父亲说,你的孩子太倔了,学校公布处罚以后,他都没有露面。“似乎如果我愿意去恳求的话,还有留下来的可能。”已是51岁的乌尔善回忆说。
来自权威的招揽,是一种致命的诱惑。它诱惑你放弃一部分自我以获取更大的权力,似乎接下这束橄榄枝,就能换取一段时间之内的庇佑,甚至是平步青云。
类似的诱惑同样发生在《封神第一部》中。殷寿曾允诺姬发,杀了姬昌,就让他继承西伯侯的位置。在龙德殿弑父的经典一幕中,北伯侯之子崇应彪就接受了这一危险的招揽,把刀对向自己的父亲,当场继承了父亲的封号。
太子之位是最具诱惑的允诺,《封神第一部》运用了一个巧妙的叙事诡计,让观众短暂地怀疑姬发是否会被欲望俘获、因诱惑游移。
最终,姬发用陶罐和泥土伪造成父亲的头颅,送给殷寿。在行刑场上的关键时刻,他忽然揭竿而起。
“觉醒”,是乌尔善描述《封神第一部》主旨时最常使用的一个词。他说,在青春时期,人们一定会被混沌的价值观迷惑。可是成长就是持续地反思,去拨开迷雾、辨别真伪,最终找到真正的自我,做出选择。
危险与激情
油画系退学后,乌尔善重新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广告导演专业,并在此后十年专注于商业广告和当代艺术。
与电影艺术的结缘则是在2006年左右。一次乌尔善去电影院,看了两部分别来自美国和中国香港的商业大片。回家之后,一个念头忽然闯入脑海:这种电影自己能不能拍?原因无他,中国院线观众规模庞大,并且处于一段独特的、情感和精神的变化与选择时期,“中国观众需要更多大众文化作品给大家传递一些关于价值选择和审美的东西”。
他判断:“这种电影我可能也能拍。”
这次启发决定了乌尔善此后电影风格的一大原则,即对类型化和商业化的追求。一些导演追求作者性与独立性,认为需要“背对观众进行创作”,而乌尔善对电影媒介的定义与前者不太一样:“坐在影院,观众是有需求的。他们买票是来娱乐的,这是一个前提。”
乌尔善电影风格的另一原则,即对幻想元素的执念。《画皮2》中的妖怪与幻术、《寻龙诀》中的墓穴与鬼怪、“封神三部曲”中的怪物与神仙,无一不是与现实生活相距甚远的设定。
一些导演追求用电影去刻写现实,而乌尔善觉得,影院应该用于观看一些“更具想象力、更极致,在感官强度上超越现实的电影”。这个想法起源于一次去天文馆观看球幕电影的经历,他记得影像与声音所带来的体验是如此强烈,“在电影院中应该看见这些东西”,乌尔善想。
2007年,乌尔善重新规划了自己的事业方向。曾经,他在当代艺术展厅中进行极度小众和个人化的艺术创作,他决定转动舵盘,用未来20年的时间,“去搞清楚主流院线电影究竟是什么”。
这一年,他35岁。
乌尔善给自己的创作选定了三种类型,即幻想、动作和史诗。他记得2001年自己第一次看《指环王》时的震撼。宗教、历史、神话、古典艺术,整个西方文化体系被高浓度地集结在故事中,创造了一个无比恢宏的世界。乌尔善对恢宏的表达有着天然的向往。他最爱的诗人是艾略特,在《荒原》中,艾略特旁征博引了35个作家的56部作品和谚语童谣,语言学、人类学、哲学,充斥着想象与隐喻。
“我觉得中国也应该有类似的电影出现。”乌尔善想。
想来想去,唯一符合的题材就是《封神演义》,其中既有真实的历史脉络,也构建了一个完整而庞大的神话体系,容纳了中国几千年以来的神话世界观。
“如果要我来拍一部神话史诗类型电影,首选《封神演义》。”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乌尔善29岁。
“封神三部曲”正式立项时,乌尔善43岁。
彼时,《画皮2》创下了当时华语电影的票房最高纪录,《寻龙诀》的制作接近尾声,它的规模更大、工作更复杂,整个制作团队的配合越来越默契、成熟。更重要的是,乌尔善正值壮年,有了一定的阅历与经验,同时体力依然丰沛,这是一位导演攻克高难度项目的黄金阶段。
一些导演追求作者性与独立性,认为需要“背对观众进行创作”,而乌尔善对电影媒介的定义与前者不太一样:“坐在影院,观众是有需求的。他们买票是来娱乐的,这是一个前提。”
理性判断,“封神三部曲”并不是利益最优的选择。它难度高、规模大,在中国电影历史上意义非凡,同时无比危险。
乌尔善在决定拍摄前,把80岁的父母接来同一小区居住,给儿子购买了医疗保险和教学保险,保障他们直至18岁成人。
当乌尔善在犹豫“我应不应该去做”的时候,妻子说 :“你想做,就去做吧。”
解构与建构
2014年6月,“封神三部曲”开第一次策划会,民俗学、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等专家学者纷纷到场,讨论范围从《封神演义》到《列国志传》,从《武王伐纣平话》到《史记》《尚书》。
这次策划会最主要的一大议题是:一个几千年前的神话故事,如何与现代人对话、共鸣?
《史记》是汉代人对殷商历史的想象,《封神演义》是明代人依据明朝的社会制度与情感关系对殷商故事的重述,而拍摄于21世纪中国的《封神》,势必要在这一历史蓝本上进行符合现代人情感的再度创作。
人们很快得出共识,新的电影绝对不能去复刻明代的价值观,比如宿命论。“我们需要重新找到故事的情感核心主题,引起现代人的共鸣。”乌尔善说。
乌尔善全程参与剧本创作。当他们确定,“必须放弃创世神对人间的干预,让人类之命运交由人类自己决定”以后,对各个经典人物重塑就成了最重要的一项工作。
《封神第一部》予以观众的最大惊喜恰在于此。乌尔善说,过往文艺作品对纣王殷寿的塑造更像一个刻板的“坏孩子”,但《荀子》中形容纣王“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劲,百人之敌也”,《史记》中也说,“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因此,费翔所饰演的纣王殷寿强壮而狡黠,他并非被妲己的美貌迷惑,反而是利用妲己的妖力去实现自己的政治企图。
“福祸无门,唯人所召;心怀恶念,妖孽自至。”这是揭露《封神第一部》世界观的一句关键台词。“神仙和妖怪是欲望或道德的隐喻。”乌尔善在采访中说,真正选择是非善恶、决定历史如何走向的,是人心的欲望。

一直企图在作品中追求“永恒价值”的乌尔善,似乎在对“封神三部曲”漫长的十年创作历程中,找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
年轻的时候他是个文艺青年,被花里胡哨的论点和主张干扰,对世界常常抱以质疑、愤怒和批判,以一种解构者的姿态。西方国家的娱乐工业是如此发达,当时中国电影工业依然贫瘠,而在大众娱乐与小众艺术之间,似乎又横亘着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无法彼此理解。
人到中壮年,乌尔善更相信行动主义所赋予人的价值。
他终于确认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价值,并把它们放进了“封神三部曲”的表达之中。比如在危机面前,什么东西产生力量?乌尔善说:“不是权力、武器,不是愤怒、对抗,而是人最本质的善意。”
他终于确认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价值,并把它们放进了“封神三部曲”的表达之中。比如在危机面前,什么东西产生力量?乌尔善说:“不是权力、武器,不是愤怒、对抗,而是人最本质的善意。”
他捡拾起对建构的激情火种,让它在心中熊熊燃烧。既然普罗大众对娱乐电影喜闻乐见,那么能不能拍一些更好的娱乐片?它可以传递当代中国人的情感世界和精神困境,同时具有工整、规范的戏剧结构,精良的制作包装,兼备娱乐性,“交给观众去验证、感受、共鸣”。
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是,乌尔善说,他其实每一天都在经历无数次的自我怀疑,“但是别人看不出来”。有时候回到房间,他会和自己发脾气,但只要走进工作场合,心中属于愤怒的开关就自动关闭。
与其解构一切,如今乌尔善宁愿选择保持一名建构者的责任与乐观。
访谈节目《一千零一夜》,主持人雷晓宇在节目最后问乌尔善:你的天命是什么?
乌尔善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仰在沙发后背上,笑了一会。
”比较怕原地踏步吧,觉得很不安全。(尽管往前走)如履薄冰。尽善尽美做不到,善始善终吧。”他一边思索,缓缓说道。
责任编辑 黄茗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