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干，忠臣之师

在“封神”的故事里，亚相比干，痛得最惨烈，死得最惋惜，是极具悲剧色彩的人物。

作为重臣、帝乙之弟、纣王皇叔，在哥哥驾崩之时，他受帝乙“托孤”，临危受命，辅佐殷寿治理朝政，以延续成汤世祖28代的政权。

而在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下称《封神第一部》）的改编中，比干作为大司命，掌管国家占卜之事。尽忠，是比干作为臣子的职责；守义，是他作为成汤后代的血性；为社稷苍生卜天命，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

但造化弄人的是，比干所辅佐的君王，是一代昏庸暴君纣王殷寿。后者手段残暴，为满足酒池肉林的私欲和博美人妲己欢颜，“以百姓为刍狗”，甚至连亲叔叔、当朝亚相比干的性命，都虎视眈眈。

于是乎，在妲己计谋的威迫下，上演了“比干挖心”的血腥戏码。

何其壮烈，何其哀叹。

此后，无数伴君之侧、以死进谏的忠臣，也前赴后继地走向了类似比干为忠牺牲的结局。

忠臣，是仁君的助手，也是暴君的镜子，他们的故事结尾往往以悲壮牺牲收场。这是一种人的强烈意志与历史对抗的写照，用忠臣命运的悲剧性描写，来表达对暴政和邪恶的强烈谴责。后人应哀之且鉴之。

何为忠

比干是“封神”故事中，极具矛盾色彩的角色。

比干的朝廷谏官角色，是被托孤的皇叔、辅政的大臣。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纽带之下，纣王的任何不是，都与比干脱不开干系。但维系暴君与重臣的纽带，离不开一个“忠”字。昏君与忠臣，残暴与忠义，正是这两组对比，拉扯着比干的命运。

对比干而言，忠诚是比生命更具分量的存在。

早在哥哥帝乙病重时，比干就曾向鬼神祈祷，宁愿自己代哥哥死，也希望帝乙身体健康。性命于比干而言不过是浮云，而成汤天下世代延续才是第一要事。

而在“忠”的普世观念之下，比干对帝辛（殷寿）还多了一分“亲”。

帝乙病重之时，也是商议王位继承大事的时机。比干被宣入宫，与丞相箕子和帝乙一道商量。相比箕子推荐长子微子，比干则出人意料地“提名”纣王帝辛，原因是帝辛虽不是长子，但乃正妻所生。

如果将这场继位之辩视作“选秀”，那么纣王就是比干自己投票选出的“爱豆”，他将之视为王权和宗族意志的继承者。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比干面对后期昏庸无道的纣王，依然抱有幻想而不曾放弃——那可是他在成汤血脉里挑中的“苗子”，是自己亲手扶立的“君王”。

“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在比干等人心目中，纣王的任何过错，都与自己相关，不谏则不忠。

忠，是儒家思想中一个核心的议题。《论语·八佾》曾记录过一则关于孔子辨识“忠”的对话：“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诚然，在孔子看来，忠并不是臣下向君主单向的行事准则，甚至可以理解为前提条件是，君主必先待臣以礼，在政通人和的基础上，臣下会尽心尽力去完成君主安排的事情。

中国古代文化里的忠，并非无原则地臣服于圣旨，“忠”的存在，也在反过来要求君主施政仁德。是纣王先行违逆了君仁臣忠的“契约”。

而孟子则进一步将君臣相待的关系分为三个层次来论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荀子则认为，“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道义是远远在君与父的上位者权力之上，这才是为人处世的准则。而在《封神演义》成书的明中后期，程朱理学已成为朝野思想主流，而朱熹则曾道：“尽己之谓忠”，提倡忠于自我，忠于仁君，忠于家国。

由此可见，中国古代文化里的忠，并非无原则地臣服于圣旨，“忠”的存在，也在反过来要求君主施政仁德。但纣王殷寿大兴土木建摘星阁，荒淫无道宠妲己，诸多罪行已触犯纲常伦理，引致天谴。从这一角度来说，是纣王先行违逆了君仁臣忠的“契约”。

在比干的心中，纣王或许只是暂时迷失了方向，他坚信，只要自己不懈地劝谏，纣王终会迷途知返，重振朝纲。这份执着与信念，让比干在面对纣王的暴政时，挺身而出，直言不讳。

为拯救沉溺于声色犬马的纣王，比干与黄飞虎策划一计谋，火烧狐狸洞，让妲己和一众狐妖露出真身，以破除妲己的狐狸妖术对纣王的迷惑。他设想此计可“使妖魅不安于君前，必至内乱，使天子醒悟。或知贬谪妲己，也见我等忠诚”。可见，他对殷寿的本性难移并不了解，还妄想天子回头改性，他甚至没有把握到“成汤气运黯然，当失天下”的天命。

当他抱着“尽忠”的念头前往摘星楼，等待着他的，是一段没有回头的路。

杀死比干

原本，比干可以逃脱这惨烈的下场。

火烧狐狸洞的戏码上演后，妲己对杀害自己同族的比干恨之入骨。她要为了自己的狐族报仇，设计谋害比干，佯装不适，迷惑纣王，谎称要服用比干的七窍玲珑心才能治好。于是纣王宣比干前往摘星阁。

姜子牙早料到这一结局。临行“送死”前，姜子牙曾给比干算了一卦，并告知：“主今日不好，有害无利，有凶无吉。”姜子牙为此特意给比干留下一柬帖，那其实是比干的救命符。“丞相有大难临身，无处解释，可观此柬，庶几可脱其危，乃卑职报丞相涓涯之万一耳。”由此可见，比干的死并不是已成定数，一切变数皆在人事，只要人能够从强大的权力体系中抽身而出，便可窥见命运的一线生机。

然而，比干却未能把握住这难得的转机。他深信自己的忠诚能够感动天地，挽救殷商于危难之中，因此他拒绝了姜子牙的忠告，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往摘星楼的不归路。

待他来到摘星台，纣王命令他：“御妻偶发沉疴心痛之疾，惟玲珑心可愈。皇叔有玲珑心，乞借一片作汤，治疾若愈，此功莫大焉。”

比干识破了这是妲己和纣王设置的陷阱，甚至要谋取自己的性命，于是他言辞激烈地反对，言之“吾心有伤，岂有生路？”

但纣王一上来，就以君为臣纲的命令恐吓比干：“君叫臣死，不死不忠。台上毁君，有亏臣节！”

在摘星楼上，面对纣王的冷酷无情和妲己的阴险狡诈，比干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忠诚是多么苍白无力。他试图以理服人，却换来了纣王更为坚定的杀戮之心。

比干的忠，虽然内核是坚定不动摇的对国家、对宗族深沉的爱与责任，但也掺杂了对君主盲目追随的愚忠，对昏庸天子“浪子回头”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正是这份幻想，葬送了他的性命。真正的忠诚并非盲目地顺从和牺牲，而是在于坚守道义，勇于担当。

然而，这一切的领悟都来得太晚了。比干最终未能逃脱悲惨的命运，他的七窍玲珑心被妲己所食，他的忠诚和牺牲也未能唤醒纣王的良知。

其实，纣王对谏官的讨厌已是入骨。他发明的炮烙之刑，对准的正是谏官。“凡有谏官阻事，尽忠无私，赤心为国的，言天子之过，说天子不仁，正天子不义，便将此物将炭烧红，用铁索将人两手抱住铜柱，左右裹将过去，四肢烙为灰烬，殿前臭不可闻，为造此刑。”

为绝忠言，纣王已经残暴至这一步。在这样的君王之下，忠臣的每一句谏言，都可能成为催命符。比干之死，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那个时代忠臣命运的缩影。他们以国家为重，以社稷为念，却往往难以逃脱被猜忌、被陷害的命运。

可以说，杀死比干的，不仅是纣王的残暴，还是他笃信了一辈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领。谏官以死相逼，胁迫君王纠正自身言行。但君王反过来，也可拿君为臣纲的个人意志，倾轧臣子的性命。

比干的失败之处在于，对殷商的忠，有几分愚忠的色彩。他对昏君纣王抱有幻想，但如果违抗，则需要一种精神上的自戕。

杀死比干的，不仅是纣王的残暴，还是他笃信了一辈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领。谏官以死相逼，胁迫君王纠正自身言行。但君王反过来，也可拿君为臣纲的个人意志，倾轧臣子的性命。

他的亚相之位，由成汤血脉和当今天子授予。如若要否定天子，要推翻成汤政权，则是对自我存在合理性的消灭。这一矛盾，正反映了《封神演义》的故事内核：宿命。

要对抗宿命，必须经历如哪吒一般削肉剔骨之后的浴火重生。可惜，比干始终没有迎来这般痛彻心扉的觉醒，反而是在君臣之纲和宗亲之重下，亲自将刀捅入了自己的腹腔，用手挖出心脏。

这就是盲目听话的下场。

哀之且鉴之

原著中，“比干掏心”上演之后，许仲琳借妇人之口——“人若无心，即死”，宣判了比干的结局。而后，比干就像电影里的“茄喱啡”一样，匆匆下线，结束了自己的戏份。

对比原著，在电影《封神第一部》中，乌尔善将这一场死亡，刻画得极具戏剧性。

原著里，比干被纣王剜心，压倒他的是“君君臣臣”如磐石般坚硬的老祖宗规矩。

但在电影《封神第一部》里，在当代强烈的人本主义和个体意识下，乌尔善将这一情节改编为比干自愿挖心，将其塑造为舍生取义的英雄形象。

成汤庙宇之上，殷商祖宗面前，为证明苏妲己乃狐妖附身，亚相比干自愿伸手挖出自己的七窍玲珑心，让妲己服下，以此露出狐妖原形。

等待比干的，不仅是狐狸现出原形，更是殷寿暴露自己狼子野心的一刻，他高喊“祖宗在哪？叫一声他们有回应吗？”这是整部电影最离经叛道的一刻。先祖宗法、君臣之纲，还有血肉之情，那一刻都敌不过一位暴君的冷血残酷。

这是直接击破那套统治成汤天下二十八世的秩序的一刻。比干的价值观在此刻崩塌，得知真相的他，带着空心的躯体，和着一身淋漓鲜血的袍子，还没走出庙宇，便当场气绝而亡。这是电影《封神第一部》中极具戏剧性又令人惊恐的一幕。

这一改编，不仅强化了比干作为忠臣的悲壮色彩，而且深刻探讨了忠诚与个体价值之间的冲突与抉择。他的自愿挖心，不仅是对纣王暴政的无声抗议，更是对天下苍生的深情厚谊和对未来的无限期许。这样的改编，保留了原著中忠诚的主题，又赋予了比干这一角色更加鲜明的当代时代特征，让观众在震撼与感动中，深刻反思忠诚与牺牲的真正意义。

比干的下场，进一步佐证了周代殷商的合理性。

对于这位一代重臣，作为帝王的殷寿，非但没有听信忠言，反而将亲叔父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中。纣王弑叔父的行为引起朝廷众怒，“微子等百官无不伤悼”。

在《封神演义》中，比干倒地身亡后，闻讯而至的大夫夏招，不待宣召便径直走上鹿台，誓要为比干的冤死“报仇”，并在与纣王对峙时陈言：“昏君！你也知道无弑君之理。世上哪有无故侄弑叔父之情？比干乃昏君之嫡叔、帝乙之弟，今听妖妇妲己之谋，取比干心作羹，诚为弑父！臣弑昏君，以尽成汤之法。”

在具有上帝视角的读者或观众看来，比干的遭遇多少会让人对他产生怜悯之情，甚至哀叹其行为不过是以卵击石，难以以一人之力改变“成汤气运黯然，当失天下”的命数。

等待比干的，不仅是狐狸现出原形，更是殷寿暴露自己狼子野心的一刻，他高喊“祖宗在哪？叫一声他们有回应吗？”这是整部电影最离经叛道的一刻。

但比干的故事却流传千古，成为后世忠臣的楷模和警示，提醒着人们在忠诚与牺牲之间找到真正的平衡点。

历史上，周朝取代商朝之后，为了巩固新建立的政权并安抚殷商的遗民，周朝的统治者下令修缮了商朝贤臣比干的墓地，并追封比干为国家的守护神。武王留下的铜盘上刻有铭文：“封轩辕王子比干垄，上报天神，下报地神。中华民族千秋令：‘齐封神雨，雷电照今；供干师忠，慎为瞻遗。’命为宗祀，历朝致祭。并令禁慎瞻遗。”

魏孝文帝在由平城迁都洛阳的途中，经过比干墓地（位于今河南新乡），以比干和屈原两位先秦忠臣为范，凭吊比干墓并撰文立碑。唐太宗、宋仁宗、清高宗等后世不同朝代的帝王，也借古凭吊比干，将他纳入皇权意志之流。

史上第一位因恪守谏言职责而牺牲的忠臣，虽死得惨烈，但在华夏五千年历史及文人骚客的笔墨之中，比干的忠义精神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永生。

责任编辑 谢奕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