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急诊室,挤满了年轻人

作者: 肖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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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问心》剧照

凌晨4时,我拨出了人生第一个“120”急救电话,请求一辆车将我送去医院。

那是去年夏天,我在睡梦中被腹部绞痛激醒,起身已是满头大汗,勉强走到洗手间,胃部开始不规律抽搐,不能自抑地往外吐绿色的胆汁;我头晕眼花地回到床上,再平躺也变得困难,只能蜷缩着身体,感到浑身力气在短短十分钟内被迅速抽走。

其实几个小时前,我就察觉到熟悉的急性肠胃炎隐隐发作。我像往常一样吃下常备药,却没能控制住它。这一次,症状表现得比平时更剧烈。恍惚间,独居的我想到了自己是否会死在那夜。

终于,我为自己拨通了120急救电话,言简意赅地描述完现状。几分钟后,120回电给我,询问我是否可以自己走到家门口。

凌晨4时半左右,我终于等来了两位救护人员的敲门声。由于最近的医院缺乏床位,我被送到了约3公里外一所医院的急诊科。

急诊室大半夜仍然亮堂,人来人往。我被安排在靠近出口的一个床位,从约莫5时开始,身边陆续有医生、病人和担架车经过,急诊大厅内渐渐嘈杂起来。

我挨着疼痛,听见医生说,得有个亲友来帮我付钱才行。由于没有亲人在这座城市,我只好硬着头皮打给了亲近的朋友。她在凌晨5时打车来医院,陪我度过了后半夜。

从5时到9时,我身边的床位陆续来了形形色色的人。一个腹痛的孕妇由于怕影响胎儿拒绝用药,一个由男友陪伴过来的年轻女孩持续上吐下泻,一个不省人事的醉汉旁边守着两名警察。远处似乎还有孩子和老人。等我睡一觉再睁开眼,除了孕妇和醉汉,大多数床位都已更换了一批人——上急诊的年轻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多。

这不是偶然或个例。去年9月,郑州中心医院急诊科接诊了1700多个年轻人。他们的平均年龄在18—25岁,主要因外伤、腹痛、胸闷、过度换气、急性酒精中毒、胆炎等进入医院。

本该身体倍儿棒的年轻人为什么出现在急诊科——他们是谁,从事什么职业,病因是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人来人往中,急诊医生见证了一切。

眼科急诊室里的年轻务工者

2023年8月,23时左右,齐舒在做手术时,接到急诊科的一个电话,对方告诉他有个年轻人需要立刻做手术。

齐舒是一名眼科急诊医生,就职于上海第一个设眼科急诊的三甲医院。

那天,需要紧急做手术的是一个“高大敦实”的小伙儿。“他就愣愣地站在门口,嘴唇皲裂,头发上都是灰,胶鞋看不出颜色,脚边立着一个小行李箱,和他一样满是灰尘。”

工作十年以来,齐舒接诊过许多和这个小伙子一样意外受伤的外来务工者,但见到眼前这位,齐舒还是很意外:“你就这样直接过来的?”小伙儿点点头。

原来,他在海外打鱼时被鱼钩划破眼睛,老板不愿意给他治,也不肯让他坐飞机,只给他买了一张船票,他在海上漂了一个月才来到上海。下船时已经是深夜,小伙儿打听到上海的眼科急诊不多,便拖着行李,来到了齐舒所在的医院。

齐舒立刻给他做手术,打开他的眼睛看,视网膜都烧没了,得摘掉眼球。齐舒把情况告诉小伙儿,后者也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因为炎症重,麻药效果不好,“他肯定很痛,但一声不吭”。

下了手术台,齐舒在写手术记录,只听小伙儿躺在台上,闷闷地说了一句,“我只有一只眼睛了,打工不会有人要了”。

术后几个月,齐舒再次见到小伙子时,他余下那只好的眼睛也发炎了,是葡萄膜炎。“他在海上漂了一个月,(眼睛的)伤口一直暴露在外,很容易因为外伤没有得到妥善处理而导致交感性眼炎。”

差不多一年,小伙子都在齐舒这里复查。由于担心大量用激素可能导致糖尿病,齐舒还用自己的电话打给小伙子,让他勤查血糖。小伙子连连道谢,但从未主动打给齐舒,咨询情况。

下了手术台,齐舒在写手术记录,只听小伙儿躺在台上,闷闷地说了一句,“我只有一只眼睛了,打工不会有人要了”。

2024年新年前的最后一次门诊中,齐舒问小伙是否要回家过年,小伙告诉他,母亲一想事儿就容易哭,怕她过度担心,打算装好假眼再回。

倒是今年8月,小伙儿忽然来找齐舒,想请他帮自己看看和公司签订的合同能否申请工伤认定。小伙儿咨询了家乡律师,得知工伤赔偿需要工伤鉴定,但伤情鉴定需要在刚受伤时进行。如今时隔一年,小伙儿还是没能拿到赔款。

因为同类眼部外伤而被送来急诊室的还有一个外卖小哥,来到急诊室时,已是22时。小哥才19岁,白天送外卖时,保温箱弹力带的金属片弹起来,刮破了眼睛。“当时(他就)感觉眼睛里有热乎乎的东西流出来,”齐舒回忆,“肯定有血,还有一些眼内容物。”

齐舒扒开他的眼睛,吓了一跳:一道横着的锋利的伤口,几乎把整个眼球横着划开了。透明的液体流出来,包含玻璃体和血水,几乎看不见虹膜晶体了。

齐舒脑袋“嗡”地一下,赶紧把患者送去手术室修补,“眼外伤需要先恢复眼球的完整性”。

忍受着剧烈疼痛,小伙子一声不吭。齐舒觉得,他肯定是怕在场的姐姐担心。

面对患者姐姐的询问,齐舒如实告知对方:“伤口很大,复原起来很困难。”后来二次手术时他发现,视网膜早在被划伤时就破裂脱离了,也就是说,这个年轻人的一只眼睛也保不住了。

姐姐当场痛哭起来。她告诉齐舒,自己出嫁后,来上海打工。家里原本是想供弟弟读书的,弟弟考上了山东老家的一所大学,但他总觉得自己拖累了姐姐,于是自作主张辍了学,来上海找姐姐。

这些遭遇让人揪心,但齐舒说,他从2018年开始轮急诊,平均每天接诊七八十个患者,而真正需要手术的,大概不超5个。

年轻的画像

王婵是江苏扬州一家小型三甲医院的内科医生,工作逾十年,也在急诊科轮岗。“18—25岁来看急诊的病人大概占(总数的)1/8~1/10,以前(十年前)可能只是这个数据的一半。”王婵说,年轻人挂急诊的要多于门诊的,因为后者通常看那些需要慢慢挂号、等号,找时间来看的慢性病,但年轻人忙起来,可能就没了这个耐心。

30岁以下的年轻人来内科急诊,无外乎几样常见急性病,比如急性肠胃炎、喝酒过量。近几个月内,王婵每个周末都能遇到平均3—4个因为喝酒来急诊的,工作日则每天都能有1—2个。

年初时有个20岁的女孩,深夜24时被送过来,醉得一直吐。“那女孩有点胖,大概一百七八十斤,呕吐时可能压迫到气管,刚到急诊室待了5分钟,一度呼吸骤停,出现了俗称的酒精中毒。”王婵他们立刻给她插管,送去了ICU,“也是年轻,很快就缓过来了”。

一个在海底捞工作的22岁小伙子,上班时忽然抽搐倒地,被送来急诊室。王婵说,他属于癫痫样发作,但没有病史。“年轻人很少有正儿八经的癫痫,也就是俗称的羊角风”,大部分送来急诊的年轻人,都是“癫痫样发作”,也就是呈现癫痫病的样子,“这种大多是疲劳、熬夜导致的”,在急诊科属于常见多发。

小伙子醒来后,王婵问起,得知他在海底捞每天工作十余个小时,上班时“一秒钟都不能闲,甚至必须小跑着去服务”。但这份工作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元,是他在老家找不到的。就医后,他甚至担心这次病情会影响他的工作。

被送来急诊室的年轻人里,还有一类患有大众相对陌生的与情绪相关的疾病,最有代表性的是过度换气综合征。生活中,人们容易将“过度换气综合征”和心脏病混淆。

临床上,过度换气患者本身往往没有器质性病变,通常是急性焦虑引起的生理、心理反应,患者会感到心跳加速、出汗、四肢抽搐,因为感觉不到呼吸而加快呼吸,导致二氧化碳不断被排出而浓度过低,引起次发性的呼吸性碱中毒。现代人压力大,“现在二十出头的人,前十几年都在拼命学习,何况我们江苏的学习(考试)又卷。”王婵说。

急诊室里,不时也有让人惋惜的患者。今年6月,一个25岁左右的女孩被送来急诊科,但人到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嘴唇青紫,心肺复苏、气管插管,都没救过来。”王婵了解到,那女孩是特殊行业工作者,遇到民警突查,情急之下从二楼跳下去,骨折了,卧床休息一个星期后,忽觉很不适,120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王婵说,这类猝死,如果不进行尸检,很难找到确切原因,“不能说一定和骨折有直接关系”。

女孩在当地没有直系亲属,是浴场老板娘送来医院的。女孩死后第二天,一个自称是她老公的人来拿死亡记录。王婵记得,那人“好像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最幸福的时刻

今年6月底的一天,凌晨3时左右,李山忽感耳膜胀痛,再也睡不着,便独自开车去了医院。

王婵说,年轻人挂急诊的要多于门诊的,因为后者通常看那些需要慢慢挂号、等号,找时间来看的慢性病,但年轻人忙起来,可能就没了这个耐心。

李山没有独自去急诊的经验,挂号这一步就难倒了他。最开始,他按照平时的经验,找到了白天门诊楼的耳鼻喉科,发现空无一人,回到挂号处,才被告知深夜的耳鼻喉科在急诊大楼挂号。

急诊科的人数超出他的想象。“但大多数人都是成群结队的,至少有人陪。”他身边不远处有一对年轻情侣,还有一大家子推着担架车上的一个人。环视一圈,李山没有看到像他这样独自去看病的年轻人,忽然之间,他感到有点心酸。

检查结果出来是咽鼓管炎,是中耳炎和感冒并发所致。他恍恍惚惚拿着医生开的消炎药和止痛药回家。吃了布洛芬后,他才感觉好一点点。

再次躺下已是5时左右。7时就要上班,李山睡了两小时爬起来,才打电话告诉了同城但不同住的女朋友。

李山是河南人,在南宁工作12年。平时生病,他习惯了一个人去医院,电话里也惯常对父母“报喜不报忧”。30岁之后,他开始在乎体检结果,开始主动去健身。

那次从医院回来后,中耳炎又反复出现过。隔了一个月,李山又挂了耳鼻喉科的专家号。李山说,急诊只是一个红灯信号,“急诊的作用只是应急,帮助你度过那个难熬的晚上”,但真正对健康的关切,还是得放在日常。

人常常是在生病时最敏感,更渴望支持和陪伴。

20岁的小林在中国台湾独居,父母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今年1月的一天,晚饭过后,小林忽然发现自己心跳很快,“好好坐着,不动的情况下都有每分钟100起”。约莫挨到晚上八九时,小林感觉几乎要喘不过气,只好独自去了医院看急诊。

她躺在床上,感觉冷得厉害,医生略微冷淡地告诉她:“不是有被子盖吗?”小林还说想吐,医生同样淡淡回复:“不是给你塑料袋了吗?”她有些心酸,因为旁边的床位住了一个小男孩,“只是牙齿痛,却有五六个大人陪着”。

不过,当晚爸爸就赶来看她。第二天,父女一起散了步,晒了太阳,感受身体和情感渐渐复苏。她动情地说:“那是我此生最幸福最幸福的时刻。”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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