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与西安身上的中国文明精神
作者: 赖逸翰
线路,组成网络。而组成线路的,是桥、是船、是车马、是骆驼,也是人。
为着买卖些什么的人们,用不同的交通工具,依赖着网络在不同地貌中游走,却不止带来了繁茂的商业贸易。
人的流动,即是文明的流动。陆上和海上两条丝绸之路,将中国包围起来,其实也把中国打开出去。
从西安出发,途经河西走廊和中亚,或者从泉州出发,穿过南海和印度洋,当中国人把丝绸、瓷器和茶叶等商品,经由南北两条商路运送出去时,携带在人和商品之上的文化因子,也就随着商贸足迹得以落地,甚至生根。
也恰恰是贸易开放所带来的包容之心,培育出了不同文化的交流共生土壤。于是,玄奘才能西行,鉴真乃能东渡,泉州开元寺因而容得下印度教石刻。仍生活在中国的外商后人,都是多元共生历史的见证。
在商路带来繁荣经贸和多彩文化交流的同时,仍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人,是如何敢且能够走出去,以铸造出一条持续稳定商路的?
无论是出使西域的张骞,还是发现了美洲大陆的哥伦布,其远行背后,都少不了强盛国力的助益。商道依国势而起,也易因国势而落,曾经三通三断的陆上丝绸之路,以及海上丝绸之路的起伏,都是例证。
多数时候,商路的通畅与城市、国家的发展总是正相关,互相雕刻着彼此的模样。如果要追寻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的光辉,总免不了要回到那个年代、那座城。
刺桐花共生
不生橄榄,却起了个橄榄的名字。这是阿拉伯人伊本·白图泰在其游记中对泉州的描述。
泉州,因五代时期环城种植刺桐树,而别称刺桐。来华的阿拉伯商人循着闽南语的发音,称泉州为“Zayton”,在阿拉伯语中意为“橄榄”。有趣的是,刺桐树原产于东南亚。
或许,从名字开始,泉州就已经背负起时代给予的职责—共生。
唐中后期,唐朝对西域的控制能力下降。尤其在安史之乱后,回鹘和吐蕃接连趁虚而入,亚洲内陆地区动荡,陆上丝绸之路几近中断。不过,在杜甫吟出“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之时,海上丝绸之路反而迎来了发展的契机—唐朝仍有经济发展的需要。
彼时,唐朝已经开始应用水密舱结构,造船业比较发达。而较为和平的东南沿海地区,本就与海外商人多有来往。唐中期,政府在看到海上贸易带来的效益之后,便下达了针对海上贸易的开放政策,并在广州设立了市舶司。
海上丝绸之路的繁茂,自此拉开序幕。此时其贸易份额虽不及陆上丝绸之路,却也连年增长。
河网稠密的泉州,自然也在发展海运的城市行列,毕竟唐代的泉州民众以海为生。以唐代航海家林銮为名的唐代码头“林銮渡”,也曾停靠远洋大船,引无数商贾、水手上岸。
论风头,这时的广州和扬州是要盖过泉州的。但当唐末五代时期战乱席卷扬州和广州等名城大都时,时称“闽国”的福建反而相对安定,泉州因此吸引了更多外商的目光。
为迎合海上贸易的需要,也正是在五代十国时期,泉州扩充城郭,遍植刺桐树。
曾到泉州做商贸的阿拉伯人,有一部分留在了泉州,化作一座座刻满阿拉伯文的墓碑,遥望家乡。其聚居在泉州的后人,在世代相传中多以金、丁、马、郭等姓为家族标志。
在经济重心逐渐南移的过程中,泉州终于迎来了其发展进程中的转折点—南宋迁都临安(今杭州),并将大量的皇族成员安置于泉州。
至此,从地理位置上,泉州发挥出了其优势。原有的广州港距离此时的京城较远,而明州(今宁波)港则离京城太近,泉州,正好是一个不近不远的“中转港”。
后来,管理皇族的南外宗正司在泉州设立,泉州有了“陪都”之实,有了政治上的重视,其也进入了海上贸易蓬勃发展的时期。
当一批批外国船只在泉州的四湾十六港靠岸时,当洛阳桥、安平桥为贸易流通架起时,当宋朝政府最终在泉州设立起市舶司时,泉州才成为了后来在《光明之城》中被描述的世界最大港口之一。
据《岛夷志略》记载,到元朝,与泉州建立了商贸联系的国家和地区,已达99个,经泉州出口的商品则达90余种。
但经济的提振,反而是泉州最不值一提的东西。在如今的泉州走一圈,就能发现到处是“海丝”的遗珍。
在泉州中心的鲤城区,抬头可见有伊斯兰或基督风情的窗台。教堂、清真寺、道观和佛寺在这座被称为“世界宗教博物馆”的城市共存。大山里,还藏着摩尼教石雕造像遗迹。
曾到泉州做商贸的阿拉伯人,有一部分留在了泉州,化作一座座刻满阿拉伯文的墓碑,遥望家乡。其聚居在泉州的后人,在世代相传中多以金、丁、马、郭等姓为家族标志。
传闻,流传至今的蟳埔女发髻簪花习俗,来自中亚;部分泉州妇女也仍有类似包头巾的“包番巾”习惯。
独具东方特色的“刺桐十字架”,不同于传统基督教十字架,其既有天使,也有华盖、云纹和莲花。而在石碑上与刺桐十字架同时出现的,可能是叙利亚文、回鹘文或八思巴文。
反而是这些包含着来往人流和情感的东西,在泉州于明代“没落”之后遗留了下来。海禁起,潮水退,但站在林銮渡渡口处,仍能远眺文莱。
海上贸易,并没有在明朝海禁之后就此终结,民间私人贸易仍在继续。走向全球的大门一旦打开,虽会有停滞、阻碍或对抗,却再难合上。以海上丝绸之路为代表的国际航线,依然是中国连接世界的大动脉。
石榴花交汇
把时间再往回倒,倒带到唐中后期之前,倒带到中国海洋文明繁盛之前。这个时间段,科技条件的限制,使得陆路交通更加被倚重。于是中国人带着货品跨越崇山峻岭,走出了万里茶路,也走出了陆上丝绸之路。
一条从亚洲东部绵延至中亚、西亚、南亚乃至欧洲等地区的“跨境”路线,于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时开辟。当时张骞在“凿空”之旅中做的,是跨越自然屏障,将部分已有的贸易线路连通起来。
长安(今西安),西汉的都城,因张骞出发于此而自然而然成为陆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城市;也因商品繁多,长安才有可能成为向外销售商品的重点城市。
张骞二次出使西域时带回的石榴树,在长安开花结果,最终缔造了外商云集的大唐东西市,石榴花也成为了西安的市花。
自汉宣帝设立西域都护府之后,这条商路开始进入繁荣阶段。因通商或文化交流需要,人们逐渐开辟出“西南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等相应支线通道。行走于其上的商人们多销丝、绸,因而或重新打通或不断延伸的这些线路,统称为陆上丝绸之路。
从整体上看,陆上丝绸之路沿途既有戈壁荒漠、高山草甸,也有城镇乡村、部落氏族,因而相比于海上丝绸之路,维持陆上丝绸之路的稳定,更考验国家的能力。
当然,这一能力不仅指国家对于商路的控制力,更指国家如何与周边国家保持友好和谐关系,以保持商路在境外的联通。否则,也不会有东汉班超再通西域、反击匈奴之行。
这也应了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有关天宝末年(唐玄宗统治时期)陆上丝绸之路情况的描述:“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但与“海丝”一样,陆上丝绸之路对于国家而言,其意义和价值不止在于带动城市、区域乃至国家经济发展。移民与文化交融,亦是重要一环。
在长久的文化交流与商贸往来过程中,中国人也不止是把丝、绸、茶叶、瓷器等商品带到了西域。诸如造纸术、印刷术和养蚕技术等工艺,中国人也借着商道传播开去。
而作为十三朝古都,多数时候,西安与国家的起伏“捆绑”在一起。当陆上丝绸之路给各朝各代带来改变的时候,西安也有所反应。
西安南郊,大雁塔矗立,怀抱着玄奘自天竺带回的经卷和佛像;而化觉巷内,一真亭飞檐仍如凤凰展翅,“一真”匾额诉说着穆斯林对真主安拉的信仰。
和泉州一样,“异族”风采,是陆上丝绸之路带给西安的时代烙印。李白在长安送别友人时也曾有诗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都不必仔细探查,便能从西安找到许多丝绸之路带来的文化印记。
西安南郊,大雁塔矗立,怀抱着玄奘自天竺带回的经卷和佛像;而化觉巷内,一真亭飞檐仍如凤凰展翅,“一真”匾额诉说着穆斯林对真主安拉的信仰。
在回坊走上一圈,仍能留意到当地人方言中大量的阿拉伯语、波斯语和突厥语的词汇和语法语序痕迹,当然,也能吃到许多具有民族特色的食物。
回望历史,技术进步加上亚洲政治经济格局的变动,使得丝绸之路逐渐从陆上为主迭代为海上为主,茫茫大漠中的小道不再是连接中国与世界的主要桥梁。但这或许并不能称为陆上丝绸之路的衰落。
因为,在技术更发达的今天,人,能够用更加发达的交通方式,经受自然的考验,跨越自然屏障,并实现经贸与文化的双向交流。
合作共建之花
正因路始终存在,并见证了不同民族共生共联的历史,21世纪的中国才能尝试以丝绸之路作为历史土壤,培育全球化进程中新的合作共建之花。
2023年,“一带一路”倡议正式提出十周年,中国已经带着丝路发展史上的合作精神,越走越远。迄今中国已经和全球152个国家、32个国际组织,签署了200余份“一带一路”合作文件。
10年来,中欧班列累计开出7.7万列,通往欧洲25个国家和地区的217个城市。雅万高铁开始运营,中马友谊大桥(马尔代夫首座现代化桥梁)架起,中企自营的“欧洲—南美东”航线启用,中企建造的“非洲第一高楼”标志塔,矗立在埃及新行政首都CBD……
不仅是泉州和西安,广州、成都、宁波等与古丝绸之路有关的城市,都依靠着各自的向外优势,在“一带一路”建设中挑起大梁,希望再次抓住“时代的机遇”,焕发出新的光彩。也有城市如郑州,着眼于由陆、海升级而来的“空中丝绸之路”。
10年时间,不长也不短,足以让中国人擦拭掉古丝绸之路上的烟尘,再演商路发展与国家发展相辅相成的连轴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