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通“世界岛”的脉络和穴道
作者: 何任远
2023年7月31日,中国和格鲁吉亚签署了《共建“一带一路”合作规划》,标志着后者成为最新一个响应“一带一路”倡议的国家。
在过去数个世纪,格鲁吉亚所在的南高加索地区,一直是多个帝国势力此消彼长的边陲地带。从萨法维帝国(波斯第三帝国)到奥斯曼帝国和沙俄帝国,再到后冷战时期美俄欧在此地的布局,南高加索地带彰显重要的地缘战略意义。但在高加索地区生活的民族,又由于处于亚欧两个大陆的边缘,身上既有西方也有东方文化血脉,一直被强权视作“边缘群体”。
用千年这样的维度来看,这个边缘地区其实是亚欧大陆的文明纽带。剑桥大学考古系教授托比·维金逊在所著《缔结亚欧的纽带》中指出,从土耳其东部小亚细亚出发,通过南高加索山脉后渡过里海进入中亚乃至北亚的这条线路,可以追溯到8000多年前。即使是面对高加索山地的艰险和严酷的内陆环境,红铜时代到铁器时代的人们依然在这条亚欧走廊上你来我往。
从史前游牧民族和部落最原始的以物换物,到近现代大帝国之间的纵横捭阖,一直来到21世纪的时空,从黑海东岸到南高加索地区再进入里海边陲的这片地区,在“一带一路”框架下又有了新的意义和新的机缘。
格鲁吉亚:新丝路的后起之秀
过去十年里,“一带一路”倡议对格鲁吉亚乃至整个南高加索地区的着墨并不多。格鲁吉亚和中国关系的升温,也是过去一两年来才见于报端。特别是俄乌战争爆发后,格鲁吉亚政府把中国纳入重要的战略伙伴,让该国过去平衡东西方的“欧盟—俄罗斯”战略中轴,变成了“欧盟—俄罗斯—中国”。
格鲁吉亚分量的上升,背后一个现实的考虑是:当前通过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进入欧洲的陆路运输风险骤升,“一带一路”框架必须在亚欧大陆上开拓一个新的“中段走廊”。在中国—中亚峰会后,被广泛热议的“中吉乌铁路”规划,可以说是开拓“中段走廊”线路的重要一环。
但“中吉乌铁路”只是货物从中国通往欧洲的“中段走廊”线路的第一环,而在通过里海后,还需要通过南高加索地区连通黑海,再进入欧洲东南部。实际上,以地理直线距离来衡量的话,中国的新疆地区穿越里海进入南高加索地区,再过黑海到欧盟东南部成员国罗马尼亚之间的距离,是中欧之间最短的路程。而“中段走廊”线路,在理想的情况下大部分都可以覆盖这条最短路程的沿线国家。因此,格鲁吉亚成为了“中段走廊”线路的关键一环。
迄今为止,中国在黑海沿岸基本缺少战略立足点。而格鲁吉亚濒临黑海的深水港—阿纳克利亚港,要是充分开发的话,能够实现货物从东到西横渡黑海,进入罗马尼亚的多瑙河口岸,最终进入欧盟市场。
也恰好是在今年年初,格鲁吉亚政府宣布重新投入阿纳克利亚港的大规模开发。在2002年左右,时任总统萨卡什维利曾有一个雄心勃勃的“阿纳克利亚港振兴”工程,但这个工程在萨卡什维利倒台后陷入烂尾状态,并且搁置超过20年。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黑海安全格局受到天翻地覆的冲击,欧盟方面为在黑海沿岸找到能够绕开俄乌战火的往东贸易路线,才重新发现了阿纳克利亚港的重要性。
格鲁吉亚也以此港,作为自身从边缘走向中心、实现“黑海大梦”的核心环节。用总理加里巴什维利的话说,此港可在地缘上“起到根本性的逆转作用”。对于整个南高加索地区来说,阿纳克利亚港的进一步开发,能为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往黑海打开一道新的窗口,好像亚美尼亚这样完全被陆地包围的国家,能够近在咫尺地获得一个绕开宿敌土耳其的出海口。
而阿纳克利亚港的振兴项目,刚好着落在中国和欧盟的共同利益点上:双方都希望能在非常时期绕开俄乌战区,在“环黑海—环里海”区域开辟一条新的陆路运输走廊。
格鲁吉亚濒临黑海的深水港—阿纳克利亚港,要是充分开发的话,能够实现货物从东到西横渡黑海,进入罗马尼亚的多瑙河口岸,最终进入欧盟市场。
尽管目前阿纳克利亚港由格鲁吉亚本土财团TBC和美国公司Conti共同承建和营运,但格鲁吉亚的特殊地理环境,特别是受俄罗斯控制的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地区近在咫尺,以及在俄黑海舰队有可能从克里米亚半岛后撤到南奥塞梯的情况下,格鲁吉亚当局很难完全把如此重要的战略建设交由西方公司和财团主导。实际上,和“一带一路”关系紧密的亚投行,也参与了阿纳克利亚特别经济区和该海港附属基础设施的融资项目。
可以说,作为“中段走廊”线路的重要一环,在地缘格局多变且阴云密布的大环境下,阿纳克利亚港项目是当下东西各方都有意推进的。如何振兴阿纳克利亚港,如何整合中国、欧盟和高加索等国的利益,将会成为“一带一路”下一个十年的关键一课。
伊朗:“中东的澳大利亚”
随着俄乌战争爆发,“一带一路”倡议的“中段走廊”重要性凸显,沿线的领土和人口中等大国伊朗,绝不可忽视。
曾有地缘政治学家用“中东的澳大利亚”来形容伊朗。即使常年遭制裁,伊朗也实现了这些指标:伊朗人的识字率在中东名列前茅,每年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有400多万,其中女大学生占了一半,社会世俗化程度也比沙特阿拉伯等中东大国要高;伊朗30岁以下年轻人占了总人口的一半,既有充足的劳动力,也有巨大的年轻消费者市场;在经济结构上,伊朗是对石油和天然气出口依赖最少的中东穆斯林国家,能源产业只占GDP的18%,经济多元化程度比沙特(能源产业占GDP的42%)和科威特高得多。
2019年的数据显示,服务业占了当年伊朗GDP的45%,工业和开采业占20%,而传统发展中国家比较强势的农业部门只占8%。因此,伊朗虽是人均GDP只有4000多美元的发展中国家,但它的经济结构却有了发达国家的雏形。要不是各种原因制约,也许伊朗可成为一个左右区域力量平衡的半超级大国。
放在更加现实的层面考虑,伊朗在“一带一路”框架下,能发挥巨大的能源、安全和地缘作用。根据中国驻伊朗大使馆的统计,中国在2022年对伊朗投资比前一年增加了150%,双边贸易额达到158亿美元,其中石油和天然气开采占了大头。要知道,能源和矿藏的开采,以及石油和天然气的提炼和运输,都需要相关领域的机器和专业人才。而伊朗受中高等教育的年轻人众多,在能源和矿藏开采领域拥有专业人才和多年的工业传统。
《中国和伊朗25年全面合作计划》在2021年的正式签署, 是在 “一带一路”框架下帮助这个中东重要国家解锁部分潜在国力的一种尝试。在常年受制裁的阴影下,伊朗社会固然重视子女的高等教育,然而,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在本国就业机会不大,2021年该国的大学生失业率为13.6%。“25年全面合作计划”,特别是能源方面的合作,可以为伊朗提供更多的经济机遇。
“世界岛”的火与剑
20世纪初,英国地缘政治学家麦金德发表“世界岛”的地理概念:相对于美洲、澳大利亚、日本及不列颠群岛,聚合了世界大部分人口、财富和资源的亚欧非大陆,堪称一座“世界岛”。

后来,“世界岛”理论进一步发展,亚欧非大陆被划分为“心脏地带”“北大西洋盆地”“古东方文明亚洲季风区”“南大西洋盆地”“空白地幔区”等。以此维度来看,深居内陆的“心脏地带”(主体是苏联曾在的地区)最能抵御海洋强权的干扰。如能取得“心脏地带”的资源和财富,就能形成一个抵御来自太平洋彼岸军事压力的地理堡垒。
用乐观的角度看,沿着“黑海—里海”的“中段走廊”线路,让“世界岛”的经络更加通畅,恰好横穿“世界岛核心”的边缘地区,让财富和物质的流通和扩散更加便捷,还能让诸如格鲁吉亚和伊朗这些国家的潜能得以更好发挥,甚至能为阿富汗局势带来改善。
但正是由于“世界岛”的资源和人口数量庞大,各方势力也将其纳入战略视野,边缘地区可能会继续沦为大国此消彼长的棋盘。譬如,今年9月阿塞拜疆宣布一天之内“收复”了其境内由亚美尼亚族建立、并且常年受亚美尼亚支持的半独立“阿尔扎赫共和国”(国际社会多称其为“纳卡地区”)。由于纳卡地区位于国际社会承认的阿塞拜疆国界线内,阿塞拜疆此次行动可以说“师出有名”。但随后阿塞拜疆总统阿利耶夫不断暗示,要继续往亚美尼亚合法的边境推进,宣称要进犯邻国的领土,打通被亚美尼亚隔开的“纳希切万飞地”,最终让阿塞拜疆同其背后最大的支持者土耳其接壤。
伊朗虽是人均GDP只有4000多美元的发展中国家,但它的经济结构却有了发达国家的雏形。要不是各种原因制约,也许伊朗可成为一个左右区域力量平衡的半超级大国。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开始变了。由于实力的悬殊,亚美尼亚面对阿塞拜疆的可能入侵,几乎没有胜算。一战前多数居于奥斯曼帝国境内小亚细亚东部的亚美尼亚族,到了冷战结束后,拿到如今没有出海口、又难以防守的亚美尼亚国界线,实在是巨大的民族悲剧;而亚美尼亚背后的最大安全保障者俄罗斯,也因为亚美尼亚对北约的暧昧态度而很可能袖手旁观。和土耳其在多个领域存在矛盾的法国,在纳卡地区被阿塞拜疆占领后表示,愿意为亚美尼亚的国土安全提供军事协助,这也进一步让这个地区的局势复杂化。
再者,“土耳其—阿塞拜疆”这对盟国的坐大,也会让阿塞拜疆南邻伊朗的决策者感到极大的不安。毕竟,伊朗西北部山区庞大的阿塞拜疆族群体,占了整个伊朗人口的24%。有些对伊朗不满的势力着眼于这些民族问题炒作“肢解伊朗”已经多时。如果阿塞拜疆真的有改变亚美尼亚合法国界线的野心,那么它也很难避免成为“肢解伊朗”的一把刀。
从高加索一直延伸到中东的局势阴晴变化迅猛,复杂的民族关系和各方在这里搅浑水的企图,对于“中段走廊”来说构成了相当大的风险系数。惟愿耐心和乐观,让“一带一路”倡议为“世界岛核心”的边缘地区带来更多的财富与和平发展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