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速”纳卡之战

外高加索地区正上演一出见缝插针、朝秦暮楚的大戏。

10月7日，在亚美尼亚议会批准了《罗马规约》，从而使该国有义务执行国际刑事法院对普京逮捕令的4天后，亚美尼亚总理帕希尼扬与普京通了电话，商讨亚族人撤出纳卡地区（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后的局势问题。这意味着亚俄两国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缓和。

原来，在9月20日“不战”而失去纳卡地区后，亚美尼亚未能实现于10月5日在西班牙南部城市格拉纳达与阿塞拜疆总统签署和约的愿望。这意味着，它仍然有求于在该地区有驻军的俄罗斯。早前，亚美尼亚声称批准《罗马规约》并非针对俄，而是针对在亚境内犯下战争罪的阿塞拜疆军人。而俄罗斯也在10月6日适时宣布向亚美尼亚供应汽油和柴油。

于是，原本试图倒向美国的亚美尼亚，发现自己挣不脱俄罗斯的怀抱。

纳卡冲突由来

9月28日，“阿尔扎赫总统”沙赫拉马尼扬宣布，“阿尔扎赫共和国”将于明年1月1日停止存在。这标志着纳卡地区时隔30多年再次回到阿塞拜疆手中。

纳卡地区民族问题成因复杂：历史上先后控制该地的不同势力，反复置换该地的人口；到了苏联时期，该地民族矛盾基本被压制，但在苏联晚期，纳卡从阿塞拜疆分离出去的倾向和当局的“阿塞拜疆化”政策，激化了民族矛盾。

1988年2月22日，亚阿两族在纳卡地区的阿斯克兰爆发流血冲突，宣告第一次纳卡战争的开始。五天后，冲突蔓延到阿塞拜疆其他地区。阿塞拜疆经济重镇苏姆盖特发生阿族排亚暴乱，32名亚美尼亚族人被杀。苏联国防部出动军队才平定暴乱。

在苏姆盖特事件后，亚阿两个民族间的冲突，逐步升级为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两个加盟共和国的冲突，阿塞拜疆一度启动对亚美尼亚的陆路和航空封锁。

苏联末代领导人戈尔巴乔夫，一方面否认纳卡“脱阿入亚”的合法性，以此安慰阿塞拜疆，一方面对阿塞拜疆的排亚暴乱采取武力镇压的政策，试图安抚亚美尼亚。

但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政策收效甚微。1990年1月，阿塞拜疆首府巴库发生反亚美尼亚暴乱，苏联最高苏维埃下令在巴库戒严，演化成阿塞拜疆共和国武装和苏联军队的冲突，导致21名苏军士兵死亡。巴库事件后，苏联失去了对阿塞拜疆共和国的控制。

表面上，纳卡冲突是苏联加盟共和国内部的自治州谋求脱离所在加盟共和国，并试图加入另一个加盟共和国的事件；实际上，它是苏联旧的联盟体制在外高加索崩溃的信号。

1991年12月苏联解体后，纳卡冲突升级为亚美尼亚、纳卡当局和阿塞拜疆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到1994年停火为止，冲突共造成3万多人死亡。

而今纳卡遭遇“闪电战”，长期以来作为纳卡亚族武装后盾的亚美尼亚政府，其总理帕希尼扬矢口否认在纳卡有亚美尼亚军队的存在，压根就没有对纳卡进行任何支援。

那轮战事中，亚美尼亚和纳卡的亚族适龄男子由于多半曾在苏联军中服役，战斗力远超阿塞拜疆新组建的军队，在战争中处于优势地位。亚美尼亚和纳卡一方不仅使纳卡的4400平方公里土地基本脱离了阿塞拜疆的控制，还占据了纳卡和亚美尼亚之间的阿格达姆、拉钦、克尔巴贾尔等地，将纳卡和亚美尼亚本土连成一片。纳卡州当局成立了“阿尔扎赫共和国”，管辖纳卡和周围被占领的阿塞拜疆领土，政治中心设在斯捷潘纳克特（汉肯德）。

2020年秋季，阿塞拜疆凭借石油美元武装的新式军队和土耳其的强势外援，发动了第二次纳卡战争，经过45天苦战，夺取了纳卡之外几乎所有的阿塞拜疆被占领土。纳卡地区除了俄维和部队监督的拉钦走廊（连接亚美尼亚本土）外，基本沦为被阿塞拜疆“包围”的飞地。不过，由于俄罗斯的介入，纳卡的亚美尼亚族当局和下辖的武装力量得到了保全。

“势如破竹”还是“故意放水”？

纳卡地区2023年的这场变故，来得迅雷不及掩耳。9月19日，阿塞拜疆以“反恐”为名攻打“阿尔扎赫共和国”，短短4小时就夺取纳卡地区60座哨卡。次日，沙赫拉马尼扬为首的亚族武装就宣布投降。

如果从9月14日阿塞拜疆开始集结军队、边界冲突升级开始算，这次纳卡冲突也只有一周时间。比起经年累月的前两次纳卡战争，阿军此次攻势完全称得上是“闪电战”。

纳卡亚族人口不过17万，其武装人数更是有限，之所以打赢第一次纳卡战争，关键是亚美尼亚倾全国之力支援纳卡。而今纳卡遭遇“闪电战”，长期以来作为纳卡亚族武装后盾的亚美尼亚政府，其总理帕希尼扬矢口否认在纳卡有亚美尼亚军队的存在，压根就没有对纳卡进行任何支援。纳卡的沙赫拉马尼扬没有外援，只能选择屈服。

可见，阿塞拜疆“闪电”占领纳卡，算不上什么“势如破竹”，而是亚美尼亚帕希尼扬政府选择了“隔岸观火”，对纳卡见死不救所致。

帕希尼扬对纳卡“见死不救”其实有“难言之隐”。长期以来，支援纳卡亚族是亚美尼亚的“政治正确”。但在第二次纳卡战争失败后，亚美尼亚和纳卡之间相接壤的地区除了拉钦走廊外，都已经被阿塞拜疆控制，且这次纳卡冲突之前，阿塞拜疆实际上控制了拉钦的人员和物资流通，亚美尼亚军队无法像前两次纳卡冲突时那样对纳卡进行人员和物资支援。

再者，亚美尼亚没有余钱支撑保卫纳卡的战争。阿塞拜疆油气丰富，财大气粗，而亚美尼亚资源十分贫瘠，年度军费预算只有阿塞拜疆的40%，打不起全面战争。亚美尼亚不仅缺钱，而且上次纳卡战争给亚美尼亚军队带来的损失至今未能恢复。在第二次纳卡战争中，亚美尼亚装甲部队和炮兵在阿塞拜疆无人机的轰炸下，损失了大部分技术装备，至今没有恢复元气。实力上的悬殊，使得帕希尼扬不敢冒本土被袭的风险支援纳卡。

俄罗斯对亚“变脸”

如果说亚美尼亚政府迫于“鞭长莫及”和实力不济，无法及时援救纳卡亚族当局，是亚美尼亚此次完全失去纳卡的内因，那么，亚美尼亚和纳卡亚族的后盾俄罗斯，这次选择“变脸”，默许阿塞拜疆夺回纳卡，则是亚美尼亚失败的最大外因。

俄罗斯目前主要精力放在俄乌冲突上，在拉钦走廊的维和部队也难堪大用。更重要的是，不同于亲俄的两位前任（科恰良和萨尔基相），帕希尼扬在亚美尼亚上台后，逐步向美西方倾斜，亚俄关系明显倒退，这让莫斯科对其“失望”。

俄乌冲突爆发后，美西方利用海牙国际刑事法院向普京施压。帕希尼扬为首的亚美尼亚政府为了获得美西方在纳卡问题上的支持，在这次纳卡冲突前的9月13日，将《罗马规约》送交议会审议。此举被俄视为“背叛”，也被阿塞拜疆视作再次“进兵”纳卡的契机。

阿塞拜疆“进兵”后，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试图调停，结果阿塞拜疆并不理睬，“调停”宣告失败。

除了帕希尼扬“远俄亲美”，阿塞拜疆的后台土耳其在埃尔多安的领导下逐步和俄罗斯走近，也令俄罗斯不愿投入成本维护与亚美尼亚的传统盟友关系。叶利钦时代的俄罗斯，基本避谈纳卡是阿塞拜疆的一部分，实际上扮演了纳卡亚族的保护人角色。而这次纳卡“闪电战”前夕的9月12日，普京在受访时公开表示纳卡是阿塞拜疆的一部分，还说亚美尼亚已承认纳卡是阿塞拜疆领土。这一表态，表明俄罗斯已经放弃了武装驰援亚美尼亚。失去俄军事支持后，在阿塞拜疆和敌视亚美尼亚的土耳其包围下，亚美尼亚根本无法打赢纳卡之战。

纳卡“闪电战”前夕的9月12日，普京在受访时公开表示纳卡是阿塞拜疆的一部分，还说亚美尼亚已承认纳卡是阿塞拜疆领土。这一表态，表明俄罗斯已经放弃了武装驰援亚美尼亚。

阿塞拜疆总统小阿利耶夫敏锐察觉到地缘天平的变化，在普京发表讲话一周后就出兵纳卡。俄维和部队未予阻止，反而在协调停火时迫使亚族武装放下武器。在停火实施后，俄维和部队负责收缴纳卡亚族武装的武器弹药，扮演了阿军的“协同者”角色。

阿塞拜疆控制纳卡之后，一方面逮捕了其三任前“总统”古卡相、萨哈基扬和阿鲁秋尼杨，以及前“国务部长”瓦尔达尼扬等人，一方面表示尊重亚美尼亚族居民权益，并承诺在经济上将纳卡融入阿塞拜疆经济圈。但相当一部分亚族民众对阿塞拜疆的承诺心有疑虑。大批纳卡民众乘坐私家车向亚美尼亚迁徙，排队加油者的烟火还引发了纳卡某加油站的爆炸事故，造成严重伤亡。

截至10月3日，据俄维和部队统计，已有超9.8万纳卡亚族人离开纳卡进入亚美尼亚。亚美尼亚指责阿塞拜疆在搞“种族清洗”，而俄罗斯由于和帕希尼扬政府不睦，则为阿塞拜疆辩护。可以预见，未来纳卡亚族人口大半迁徙到亚美尼亚后，阿塞拜疆族将成为纳卡的主体民族。

谁是最大地缘赢家？

此番阿塞拜疆拿下纳卡之后，土耳其可能成为外高加索最大的地缘政治赢家。

长期以来，因为一战期间被人诟病的“亚美尼亚屠杀问题”、土耳其境内的西亚美尼亚问题等历史宿怨，土耳其一直和亚美尼亚关系不睦。土耳其一直资助阿塞拜疆的小阿利耶夫政府，武装其军队。土耳其制造的无人机，成为阿塞拜疆军队制胜的利器。

阿塞拜疆在纳卡获胜后，联手土耳其，从东侧的阿塞拜疆本土、西南侧的阿塞拜疆纳希切万自治共和国和西侧的土耳其领土，构建了针对亚美尼亚的“包围网”。埃尔多安政府不仅遏制了昔日对手亚美尼亚，还和里海西岸的阿塞拜疆、里海东岸的中亚国家一道，构建了“突厥语国家之弧”。如果战后阿塞拜疆强迫亚美尼亚开放连接阿本土、纳希切万和土耳其的陆路走廊，土耳其通向里海（巴库油田）的“石油走廊”就将完全打通。

俄乌交战后，尽管土耳其向乌克兰出口无人机，但在政治上，俄土关系并未出现大的裂痕。现在，普京默许小阿利耶夫收复纳卡，是建立在普京认可纳卡是阿塞拜疆领土这一前提之上的。小阿利耶夫如果为了打通纳希切万走廊，自恃有土耳其做靠山，进一步向亚美尼亚提出领土要求，恐怕就超过了普京的容忍范围，也会冲击到俄土关系。

今年6月，土耳其表态支持阿塞拜疆建设纳希切万走廊，并希望借助该走廊实现土耳其和阿塞拜疆的陆路联通。埃尔多安还在9月25日访问纳希切万，重申了上述表态。

对于普京来说，俄土关系固然重要，他也可以接受阿塞拜疆收回纳卡，但亚美尼亚作为俄主导的集安组织的成员国，其领土主权不容挑战是底线。这次纳卡冲突后，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的边界可能会维持现状，土耳其埃尔多安政府的外高加索之梦也可能止步于纳卡，除非俄罗斯今后进一步衰弱。

土耳其此番得利最多，美国也没闲着。尽管调停纳卡冲突未果，美国仍在拉拢亚美尼亚同北约加强军事合作，试图在外高加索构建针对俄罗斯的“包围网”。

美国拉拢亚美尼亚加入北约，一定会触及俄罗斯的“逆鳞”。尽管俄乌冲突有长期化的趋势，俄部分政界人士仍十分在意俄在外高加索的存在，个别激进民族主义者甚至认为，亚美尼亚是历史上俄罗斯的一部分。统俄党国家杜马代表费多罗夫就主张，如果亚美尼亚加入北约，那就是“非法领土”，是从俄罗斯分离出去的“分离主义实体”。如果亚美尼亚在咄咄逼人的阿塞拜疆面前选择加入北约以自保，届时俄罗斯极可能出手干预，外高加索地区便会演变为俄罗斯和北约的逐鹿场。

纳希切万走廊成新焦点

阿塞拜疆在9月19日突袭纳卡前，一度放风要“打通”连接阿塞拜疆本土与纳希切万飞地的陆路走廊。纳卡武装投降之后，硝烟尚未散尽，该走廊问题便再度凸显。

“收复”纳卡后，阿塞拜疆谋求修建一条穿越亚美尼亚南部休尼克州的陆路走廊，即纳希切万走廊（亚美尼亚称“休尼克走廊”），将本土和纳希切万自治共和国连接起来。

对于小阿利耶夫总统来说，纳希切万不仅是他的故乡，更是其家族的“龙兴之地”—其父亲、阿塞拜疆前总统盖达尔·阿利耶夫就出生在纳希切万，并在辞去苏联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职务后，回到纳希切万蛰居4年，才担任纳希切万自治共和国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开始“东山再起”。老阿利耶夫1993年当选阿塞拜疆总统后，小阿利耶夫便对昔日桑梓、“政治根据地”的发展寄予了厚望。

小阿利耶夫如果为了打通纳希切万走廊，自恃有土耳其做靠山，进一步向亚美尼亚提出领土要求，恐怕就超过了普京的容忍范围，也会冲击到俄土关系。

在2020年收复纳卡周围领土后，小阿利耶夫开始规划纳希切万走廊的建设。该走廊要经过亚美尼亚领土休尼克（阿称“赞格祖尔”），而历史上阿塞拜疆对休尼克有领土主张，只是休尼克被苏俄划归了亚美尼亚。2020年第二次纳卡战争后，胜利的阿塞拜疆迫使亚美尼亚同意修建该走廊，但双方对走廊的理解仍存在巨大分歧。

亚方担心走廊会割裂亚美尼亚本就狭长的领土，故而坚持在休尼克州设置过境点，实行“主权在亚”模式。阿方理解的“走廊”是铁路、公路复合式交通线路，且必须“无缝连接”，亚方不能干预阿方的人员和物资流通—实际上是将这一走廊视为阿方控制区。

目前，阿塞拜疆境内的走廊部分，铁路和公路建设已进展过半，但亚美尼亚境内却迟迟未有进展。尽管2020年亚阿停战协议规定该走廊2024年通车，但双方在该走廊的相关管理问题上的分歧，可能引发新的矛盾冲突，进而影响纳希切万走廊的开通。

假设双方冲突加剧，一旦阿塞拜疆占领休尼克州，就会控制原先的亚美尼亚—伊朗边界。这是伊朗不愿看到的。长期以来，伊朗对国内第二大民族阿塞拜疆族的分离倾向十分警惕，对阿塞拜疆可能的扩张更是高度戒备。对于阿塞拜疆可能侵入亚美尼亚休尼克州，伊朗立即表示亚阿边界的任何改变都是不可接受的。伊朗总统莱希还致电亚美尼亚总理帕希尼扬，表示支持亚美尼亚领土完整。迫于伊朗的干涉，阿军最终放弃了武力打通走廊的企图。

之前阿塞拜疆人进出纳希切万主要“取道伊朗”，以后纳希切万走廊的管理模式最有可能被亚阿双方接受的也是“伊朗模式”，即走廊主权和行政管理权属于走廊所在国，但走廊所在国为人员物资流通提供最大程度的便利。

如果亚阿双方能就走廊建设和管理模式达成一致，且走廊建设在未来和“一带一路”倡议对接，那么亚美尼亚也可以借助走廊获得通向土耳其和欧洲的战略通道，从而摆脱内陆国发展经济的困境。走廊协议如能达成，将亚阿之间可能引爆冲突的最后一根“导火索”拆除，也有利于缔造长期稳定的亚阿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