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游，中国人为何不爱了

这个“超长黄金周”，旅游市场冰火两重天。

在国内，酒店线上预订量达2019年同期的三倍；36个城市的知名商圈，人流量同比三年前高出了四成。但出境游仅恢复到2019年同期的85.1%，且出境人次中，绝大多数人赴香港、澳门，真正去国外的比例仍然很小。

“和国内旅游相比相差太远了，”从事国际旅游的曾太阳叹气说，“复苏可能还需要一个过程。”

在一家全球旅行定制公司工作了5年的怀珠，也感到心灰意冷。她记得，过去很长时间，境外风光、异国情调，被中国人认作诗与远方。中国旅游研究院曾公布数据：2010—2019年，中国出境游客人数以年均11.6%的复合增速增长。

如今，给曾太阳、怀珠等文旅人带来生路的“诗与远方”不再。沉寂的三年间，怀珠的公司裁了90%的员工。

留下来的10%的人，翘首以盼市场“大爆发”，却屡屡落空。到底，什么变了？

“不安全”的远方

苏州白领张婷婷有白皙的皮肤，但她长期向往的，却是长满花衬衫与椰子林、当地人有着黝黑皮肤的热带。那里有明珠般透亮的深海，住上一周，就能考个潜水证，将皮肤晒成小麦的颜色。

2023年，境外游陆续恢复，这本是工作了三年的张婷婷实现梦想的最佳时机。她有了6天年假，也有了些积蓄，足以拨出1万元给东南亚的旅途。

只是，2023年持续的负面事件影响了原先的计划。

五一前夕，她告诉家人，自己想去泰国旅游。“爸妈立刻劝我，别去了，不确定性大，四处都不安全。”后来，她仅仅去了上海迪士尼。

“全年的各种新闻，也让人怀疑出国的安全性。”张婷婷说。助推这些想法的，还有2023年暑期上映的热门电影，讲述缅甸电信诈骗的《孤注一掷》。从那时，张婷婷突然意识到，原来想象中的诗和远方，还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灰色产业。

在怀珠看来，东南亚的名声变差，是从春季开始的。3月，泰国男模餐厅被传“诱骗女性进店消费，而将人拐卖进电诈公司”，甚至会“噶人腰子”。随后，多位自媒体博主述说自己赴泰国的危险经历。还有知名博主劝说道：“女性不要一个人去泰国，小心有去无回。”

互联网的热潮走进了很多人心里。怀珠发现，对外国的想象，在这股浪潮下悄然变化。“2019年，中国人对泰国的观念是‘我国海外大省’，很亲切，日本则是发达国家。现在，泰国代表‘噶腰子’，日本就是个不听话的远亲。”

曾太阳也发现，以前，国人对出境游只会关注景点、消费性价比等与旅途相关因素。但2023年，“安全”，成为咨询者摆在首位的问题。

她记得，之前有十口之家报名去迪拜，但到了暑假，一则“迪拜成为中东地区电诈中心”的新闻一出，这一家人便因为担心安全而犹豫不定。最终，由于害怕遭受极端虐待，他们索性放弃了出行。

即使是决定报团的人，曾太阳说：“出发时，很多人也问了好几遍：‘真的安全吗？’”

安全问题，叠加互联网的流行因素，令怀珠惊讶地发现，2020年以前的热门国家，“现在已经无人问津”。

这其中，包括美国、澳洲、日本，和8月以前的泰国、新加坡。

数据显示，上半年，东南亚的中国游客只恢复到三年前的“零头”。泰国旅游和体育部在8月公布的“成绩单”显示，前7个月，中国仅183万人次抵泰，为2019年同期的25%。

新加坡的情况相似，前6个月，中国赴新人数仅恢复到2019年的11.7%，共计42万人。

相反，怀珠和曾太阳都发现，2023年受中国人欢迎的出国游目的地，是此前偏冷门的中东、中亚和北非地区。

“中东有三个特点，”怀珠分析，“一、价格相较欧洲便宜一个梯队；二、和中国关系较好；三、有迥异于欧洲和东亚的景色。”

在2020年和2021年，由于中国出入境的需求降至了低点，各国开始缩减驻华各使领馆的编制。其中裁的员工又以主要负责签证的初级职员为主。

两人都提到了“阿联酋”。这个最早因迪拜土豪闻名的国家，位于2023年2月文旅部第一批恢复出境团队游的10个亚洲国家之列。此后，针对中国游客，阿联酋官方采取了各种鼓励政策。

在阿联酋热门商圈有约5000家门店，已经接上了微信支付。“十一”抵达迪拜机场的中国游客，不仅会受到接待，还会收到糖果和纪念品。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发布的《2023中国出境游趋势与数字化程度调查》显示：安全、友好和签证方便，是当下中国人出境游决策的几大首选因素。

也因此，在同比2019年的各类榜单中，阿联酋，成为了中国游客数量上升最快的目的地。

飙升的成本

顾虑安全，张婷婷暂时放弃了出国。

“双节”的8天假期里，她回了东北家乡“宅着”。

就在这期间，10月3日，泰国对中国游客实行免签政策刚过一周。泰国暹罗百丽宫购物中心响起了40声枪击声。5人受伤，2人死亡。其中一位死者是来自中国的双胞胎妈妈。得知此事，张婷婷终于与父母达成了一致：“哪里都不安全，哪都别去了是对的。”

广州的上班族李倩，也在8天假期选择回了山东老家。她原是旅行爱好者，喜欢拍照，乐于结识朋友，有一群在路上的驴友。但在2023年，她没能体验令她魂牵梦萦的出国行。

不确定的工作安排，成为阻碍她行动的一大绊脚石。“我的生活就像摇摇欲坠的积木堆。”她说，“境外游需要很高的心理成本，我已经没有心理耗能准备了。”她曾在2018年前往马来西亚旅游，有过体会：境外游需要提前做出更多的准备与安排。其中，签证、通信、语言等等，都需要耗费极大精力。

但在2023年，签证成为了阻碍周围人出境进度的一大关键。在李倩的驴友群里，不少人都遭遇到了签证等待时间长的情况。

而据媒体报道，早在今年8月，广州美签的预约时间已经排到了2024年3月，北京、上海分别到了1月底和2月底。

签证中介公司VFS Global的数据也揭示，截至2023年5月，中国的签证申请量，仅恢复至2019年同期的35%。

民航从业人士李瀚明曾撰文揭示，为何2023年等待签证的周期如此之长。

他指出，2019年以前，中国出境游人数直线上升，类似美国、日本等国领馆都采取了扩招、扩建办公室等方式提高签发能力。

但在2020年和2021年，由于中国出入境的需求降至了低点，各国开始缩减驻华各使领馆的编制。

“炒了一大批人的鱿鱼。”李瀚明介绍，其中裁的员工又以主要负责签证的初级职员为主。

等到2023年，中国出入境限制放开后，各使领馆里既有的人手变得十分有限。再加上，“领事官员”通常由派遣国人员担任，短期内很难招聘够，自然难以应对爆发式的签证需求。

与签证相似，还有一座“大山”阻碍着跃跃欲试的人们—居高不下的国际机票价格。曾太阳和怀珠都表示，由于国际航线未能恢复至2019年的数量，2023年出国游的成本比过去高出不少。

“现在恢复的外航太少，而国内航空（国际）机票的确更贵。”曾太阳说。

航旅纵横数据揭示，截至7月，国际航班中，国内航司实际执行出入境航班量超4.3万班，仅恢复至2019年同期的五成。

即使是过去运力最强的国际航线也未走出低迷：航空旅行数据平台OAG显示，2019年8月，从中国飞往韩国、日本、泰国的航班运力均超过100万个座位，占中国国际航班总运力的35%。

但到了8月，中国—韩国航线的运力不足60万个座位，相比2019年同期下降42%。中日和中泰之间的航班运力与2019年同期差距更大，降幅分别达到55%和62%。

飙升的成本，让李倩的驴友们开始“各出奇招”。有人长期关注携程、同程等出行平台的活动，定时定点“蹲”机票抽奖；有小伙伴守着各种卖机票的直播间，“抢秒杀的券，60抵200”。

还有人成功用信用卡活动“薅羊毛”。“有个朋友年初抢到了吉隆坡往返400元的机票。往返400，你敢信？”李倩说。

改变的消费者

李倩身边人给她的启示是：只要足够向往，出国游当下的阻碍也不会是问题。但2023年，即使身边人几次邀请，她还是没做出请假出国的决定。

她注意到了自己的隐秘变化。“这个假期，我在朋友圈刷到了好些出国游的照片，发现麻木了。”

过往那种对异国风情的憧憬与幻想的滤镜已经碎裂。“现在看到别人出国，我只会想，这些景色其实和小红书、微博等博主的vlog上的差距也不是很大嘛。”

她最终将这个变化归因为：“社交媒体这几年让我们失去了远方的神秘感。”在手机投入的时间愈多，她早在别人的旅途里看遍了世界。

“这是祛魅的过程。”她总结。

传统的中国游客“向往之地”—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经过了三年，在中国已经出现了替代品—中国西北。

怀珠也发现，传统的中国游客“向往之地”—美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经过了三年，在中国已经出现了替代品—中国西北。

西北的雪山、大漠、冰川、牧场，在社交媒体的风潮下，呈现出电影般的秘境。“南疆、北疆的（旅游）产品和价格，某种意义上平替了海外。”怀珠说。

这是一种消费观念的转变。怀珠认为，即使2023年恢复了出境游，国人已经对出国的方式感到陌生。“试想，把一个消费领域的产品从你的生活中彻底抹去三年。大家都会自主寻找一些替代品来填补这部分空白。”

曾经流行的出国游，似乎离人们愈来愈远。怀珠悲观地预测，这个恢复期需要3—5年。这个时间，是机票、签证和国人消费观念的“回归常态”。

野村经济学家在一份报告中预计，中国出境游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到2019年的水平。其中的影响因素包括签证和航班数量瓶颈，以及中国家庭财务状况。摩根士丹利则预测，中国的国际航空运力，到2023年底最多达到2019年的70%至80%，恢复常态最快也要到2024年。

只是，如今等待中国游客复苏的，还不止怀珠等国际旅游从业者。

8月，中国公布第三批出境游跟团游名单，美国、日本、韩国在列。

9月4日，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发布了“关于吸引中国游客的方案”。根据方案，韩政府将在华加大韩国游营销力度，免除赴韩电子签证手续费，争取年内吸引200万中国游客访韩。

美国也在着急。中美航线成为国际航线中恢复最少的航班，今年8月仅为2019年同期的7%。

美国国家旅游办公室的数据显示，中国赴美的自由行旅客在美国的人均消费为10445美元（约合人民币74716元），而英国和巴西这两大客源国的旅客的人均消费分别为2576美元和3283美元。

也就是说，美国每损失一位中国旅客，就需要3名巴西旅客或4名英国旅客弥补。

如今，全球最具消费力的中国游客，能否再度转向大手笔的出境消费，很不确定。“中国出境市场在持续复苏，但哪些市场能够全面复苏，推动消费水平回到2019年的峰值，这些都需要时间来检验。”全球民航航班数据源OAG的分析师在报告里写道。

（文中张婷婷、李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