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狗肉,何去何从
作者: 希宝
“狗肉禁令在韩国迎来了新的希望”,世界动物保护组织“国际人道协会”前不久发布消息称,韩国国会多数党共同民主党议员韩贞爱,提出了一项取缔狗肉产业的立法议案,具体包括取缔狗肉养殖场、狗肉屠宰场以及韩国全境狗肉贩卖活动。该党希望在今年12月完成这项特别法案的立法。
彭博社报道称,虽然国民力量党与共同民主党政治上势同水火,但在这件事上两党似乎意见一致。韩国的狗肉产业规模很大,韩国“动物福利研究所”的报告显示,韩国每年大约有200万只狗被屠宰用于食用,由此消耗的狗肉超过10万吨。
被贴上吃狗肉的标签,也给韩国带来了不少麻烦。美国演员金·贝辛格、英国制片人西蒙·考威、法国女星碧姬·芭铎等知名人士,都曾公开呼吁韩国采取行动取缔狗肉产业。动物保护组织在韩国驻外使领馆抗议的事件,也不鲜见。
去年,韩国仁川市江华郡与美国新泽西州合作的青少年语言研修计划被迫中断,原因是该郡的大型肉狗养殖场引起了美国动物保护团体的不满。韩国人吃狗肉,已经成了“国际问题”。
食狗肉起争议
狗肉问题在韩国涉及的争议很多,韩国社会内部的态度也很矛盾。不同群体对狗肉的营养价值各执一词,狗也被分为尊卑有别的“肉狗”和“宠物狗”。
趁着初冬落雪的浪漫氛围吃炸鸡、喝啤酒,是韩剧常见的情节。而在三伏天,韩国就有吃“补身汤”的民俗。“补身汤”又称营养汤,是典型的韩国狗肉菜肴。韩国有这样的传言,即在炎热的夏季,狗肉能当作消暑的主食,而狗肉汤则有助于增强体魄、促进消化。有些韩国狗肉农场主还在传单上写道:“狗肉含有丰富的胶原蛋白,能美容护肤。”
然而,反对吃狗肉的群体一般不认可狗肉有这样的功效。“如今集中养殖的狗多数是吃饲料长大的,这些狗肉可能含有人体无法消化的成分,甚至是有害的激素,更别妄想所谓的营养价值了,”韩国网友S对笔者说,“以前的狗多为散养,它们咬树枝啃骨头、食肉吃草满山跑,健康水平和肉质口感都自然更胜一筹。这跟走地鸡比速成鸡更受欢迎的道理是类似的。”
关于狗的争议还体现在“肉宠有别”的观念上。这种观念认为,倘若一只狗从小就是培训来跟人类玩耍的,那就是宠物狗;如果是专门养来供人类食用的,那就是肉狗。黄狗、混血土佐犬是韩国常见的肉狗品种。
笔者的韩国朋友“三重悲伤”认为,通过成长环境来区分肉狗和宠物狗是合理的,肉狗在养殖场生活和成长,由于环境和经历的限制,不懂得陪伴人类。“而宠物狗受过专门的引导和训练,对狗主人来说无疑更省心省力。”另一位韩国朋友D则对笔者说,没有一只狗是为了成为菜肴而生的,所谓“肉狗”完全是无稽之谈。
韩国生育率屡创新低,但比起生孩子,韩国人似乎对养狗更有热情。根据相关数据,韩国大约有1000万个家庭(约占韩国家庭数量1/4)养宠物,其中养狗的占了大部分。
与其同时,虐待小狗的事件在韩国也时有发生,有的甚至触目惊心。韩媒曾报道,京畿道某男子以代理养狗为名义骗取了大量托管费,但却任由一千余只狗活生生饿死。近年来,韩国“动物N号房”案件也层出不穷,施虐者在网络发布暴力侵害动物的影像。
虐待小狗的行为违反了韩国《动物保护法》的有关条例,但加害者一般都能够轻易逃脱法律制裁。韩国国会议员李明洙办公室公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韩国虐待动物案件达到了992起,是3年前的两倍多,其中近80%的施害者没有面临任何指控。
狗肉问题在韩国涉及的争议很多,韩国社会内部的态度也很矛盾。不同群体对狗肉的营养价值各执一词,狗也被分为尊卑有别的“肉狗”和“宠物狗”。
此外,遗弃小狗的现象在韩国也很常见,即便是昂贵的“纯种狗”也难逃被抛弃的厄运。据韩国农业部的报告,韩国每年约有13万只动物被遗弃,大概70%都是狗。有报道称,这些狗兜兜转转又重新流浪,接着很可能落到狗场主手中,最终成为一碟菜肴。
据韩国朋友介绍,那些“没人要”的狗能获得容身之所一般来说是奢望,它们的去处除了成为菜肴,还有一种结局是安乐死。当动物救助组织或相关机构缺乏足够的资源时,部分从养殖场或屠宰场解救出来的狗,就会被实行安乐死。
“与其杀死宝贵的生命,不如不要创造它们,”韩国朋友D说,“捐款和领养是治标不治本的,从依靠狗肉牟取利润的群体入手更切实际,设法让他们减少养殖的数量和规模,毕竟他们才是问题的源头。”
韩国的狗肉困局
吃狗肉的习惯在韩国可谓历史悠久。韩国网络杂志“韩国曝光”报道称,旧时朝鲜半岛以农业为主,自然条件不太适合畜牧业发展,肉类十分稀缺,狗肉比猪肉和牛肉便宜很多,是蛋白质和脂肪重要来源。当然,在艰难时期,就连狗肉也不是普通人能吃得起的家常菜。
虽然艰苦的岁月不再,但吃狗肉的习惯被沿袭了下来,同时也催生和壮大了狗肉产业。除了餐桌上的狗肉菜肴,韩国市面上还有狗肉补品销售,例如狗烧酒—用狗肉和草药熬出来的浓缩汤汁。韩国狗肉协会前主席杨尹才对媒体表示,直至20世纪70年代末,韩国国内还没出现“将狗当作宠物”的概念。“狗在过去一直都被视为牲畜,吃狗肉是很平常不过的事情。”韩国学者周永河向美国全国广播公司说,直到20世纪90年代,韩国才开始跟随西方潮流,把狗当作宠物养。
“韩国曝光”还提到,韩国坊间认为,狗肉特别有益于提升男性的阳刚之气,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吃狗肉的韩国男性数量远远多过女性。“三重悲伤”表示,吃狗肉的习惯在韩国农村地区比较常见,从小在那些地方长大的人自然见怪不怪。“而长时间在现代化程度较高的城市里生活的人,对狗肉相对比较陌生,再加上‘禁食狗肉’的宣传很常见,容易被社会运动浪潮潜移默化。”
支持禁食狗肉的主力担当是年轻人,他们更倾向于重新思考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并赋予其新的定义:小狗已然成为伴侣动物,它们不是用以随意宰割的牲畜,而是有血有肉情感牵挂。韩国延世大学心理学教授徐恩国向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表示,动物能够提供“无条件的满足”,“人评判人,但狗不会评判人”。
韩国朋友D把自己的马尔济斯犬Angel当作灵魂伙伴和精神寄托,每个月在Angel身上花费10至2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550至1100元)。他在离开韩国在外留学时,非常想念陪他度过了整个童年的小狗。
当谈及狗肉问题时,D表示他完全不敢想象嚼食狗肉的场面,觉得这恐怖得就像在吃自己的家庭成员一样丧失人性。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梅勒妮·乔伊曾向媒体表示,当特定动物被归类为伴侣动物时,杀死它们会让人难以接受或感到不适。
“三重悲伤”则认为,狗肉菜肴不仅对韩国而言非常重要,更是属于东亚千百年来的烹饪文化的一部分。“我对狗肉菜肴的口味并不感兴趣,也理解当代年轻人对狗的喜爱情结,但并不赞同就此一刀切禁食狗肉。”他说,“有些群体受社会情绪和媒体宣传煽动,盲目跟风谴责并抵制狗肉,他们有些人可能根本不理解其中内涵。”
不过,反对狗肉消费的群体通常不认为狗肉是韩国文化。韩国“动物国际援助组织”(IAKA)表示,狗肉在韩国有很长的历史,但是并不能就此认为狗肉菜肴属于韩国饮食文化的一部分,这只是粮食匮乏时用以维持生命的手段。
除了“是否禁食狗肉”,肉狗养殖场的环境和屠宰手段也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话题。动物福利主义者不反对食用动物,但认为在过程中应尽可能地减少动物的生理和心理痛苦。韩国纪录片“Nureongi”调查了韩国狗肉产业的真实现状,全景展现了狗场的恶劣环境。“狗被塞在狭小的铁网笼里,排泄物直接透过铁丝网长年堆积在正下方的泥泞中。运往屠宰场的狗笼更是塞得满满当当,许多狗被挤压到身体变型。”
在韩国,传统屠宰狗的方法一般是用铁链把狗的脖子吊在高处,然后用铁棒活生生殴打致死。根据韩国“动物福利研究所”的说法,残忍的虐杀之所以泛滥,是因为韩国有观念认为,狗在死前遭受的痛苦越多,肾上腺素分泌就会越多,那么肉的口感和味道就越好。
后来,电刑逐渐替代了“旧方法”。韩国狗肉协会(DMA)称,电刑是一个即时过程,对动物造成的痛苦最小。但美国著名制片人凯文·布莱特在接受《韩国时报》的采访中说,整个过程其实很痛苦,并非一瞬间的事情。他亲眼见过操作人员多次把电极粗暴地插进狗的嘴巴里,直至它完全死亡为止,狗最后被电到冒烟。
韩国坊间认为,狗肉特别有益于提升男性的阳刚之气,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吃狗肉的韩国男性数量远远多过女性。
由于反对浪潮不断高涨,韩国狗肉行业正在走下坡路。狗肉需求疲软和价格下跌,导致近年来很多韩国狗场倒闭,但据估计直至今年仍有约4000家狗场。美国广播公司报道称,韩国农民希望狗肉行业能再维持20年,直到他们的主要顾客群体消失,也就是等到这一批老年人去世。韩国大多数狗场经营者是中老年人,年龄在60至70岁之间。有韩国媒体分析称,如果这些老年人放弃这个行业,他们的收入就成了问题,因为转行学习新的技能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也是难题。
除了养狗场和贩卖市场之外,狗肉产业还涉及餐馆、屠宰场和配送商等等诸多环节。《韩国观察家报》称,韩国狗肉产业链价值高达20亿美元。“国际人道协会”调查显示,仅仅是首尔就有超过400家餐馆供应狗肉菜肴。“而这背后涉及的是谋生的人,他们有家庭、有房贷,还要填饱肚子。”
不仅韩国社会态度迥异,其法律对狗肉贸易的态度也非常模糊,即便有相关的法规出台,成效也不理想。狗肉本身并不为韩国法律所明令禁止,同时也未被明确承认为食品。因此,狗肉产业链存在大量的灰色地带。“拯救受暴力侵害小狗组织”(DoVE Project)的调研结果显示,韩国大大小小的养狗场和屠宰场加起来超过一万家,经政府批准的合规狗场不足1/3,其余大多是在偏远隐秘山林上违法经营的。
狗场转型路漫漫
在解救肉狗和狗场转型之路上,动物保护组织一直在努力。在各种动物救助组织的帮助下,不少韩国养狗场摇身一变,转型为果蔬农场,经营者改种蓝莓、卷心菜、水芹菜、中药材等更加具有正向外部性的产品。
根据英国广播公司报道,韩国狗场主转型而获得的补贴金,通常在2000到60000美元不等。这取决于狗场的规模、原有条件和改行工程难易程度。狗场主决定接受动物救助组织的补贴后,须签署一份有法律约束力的协议,保证以后不再涉足任何与狗肉相关的经营活动。但对于依赖狗肉买卖维持生计的从业者而言,改行的成本和不确定性都很高。只有在外部提供资金和改行商业经营计划等支持下,这类狗场主的改行才变得切实可行。
不过,促进狗场主改行转型只是救助肉狗的第一步。接下来,如何安置这些无主狗也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动物保护组织会帮这些从农场中解救出的狗寻找领养人。然而,韩国国内的领养文化还没有发展成熟,民众通常会在宠物商店购买宠物狗,而非选择在救助机构领养。并且,传统类型的宠物狗显然比肉狗更受韩国人青睐。

动物保护组织也会把部分肉狗送到海外的救助站和庇护所。美国、加拿大、英国和荷兰等没有狗肉文化的国家,肉狗空运过去后被收养的概率比在韩国国内大得多。但是,空运小狗至外国的花销很大,暂且不算狗粮、落地交通等成本,单是航司托运就已经价格不菲了。
韩国航空官网显示,托运宠物(含笼子的总重量在32kg以内)至美洲的单程定价为200美元,运到欧洲则更贵,需要300美元。虽然不清楚动物保护组织与航空公司的协议收费标准,但空运费用的成本确实不低。笔者浏览了亚马逊平台、Elevon、Petmate Sky、SportPet Designs等品牌的宠物专用航空托运箱的报价,最小的型号单个售价都在60美元以上,更大的超过100美元。
而且,空运小狗还牵涉国际卫生条例等规定,涉及特定疫苗接种、健康证明办理等手续。韩国朋友D向笔者透露,为小狗接种常见的疫苗大约要花费12至15万韩元(约合人民币650至820元)。
动物保护组织和民间力量毕竟是有限的,想要推进狗肉禁令,韩国政府如何作为其实更加重要。韩国第一夫人金建希大力倡议禁食狗肉,声称将尽可能在尹锡悦总统任期内,终止韩国所有狗肉消费。
对于依赖狗肉买卖维持生计的从业者而言,改行的成本和不确定性都很高。只有在外部提供资金和改行商业经营计划等支持下,这类狗场主的改行才变得切实可行。
但金建希此言一出,引发韩国民间批评声一片。韩国狗肉从业者和习惯吃狗肉的老年人,大多都不支持狗肉禁令。反对者认为,金建希虽然贵为第一夫人,但她既不是总统也不是国会议员,此举有失偏颇,甚至涉嫌越权。
有意思的是,作为韩国传统上消费狗肉的群体(60岁以上的男性),现年63岁的尹锡悦的表态颇耐人寻味。他在总统选举期间曾表示:“狗肉消费并不涉及虐待动物的问题,狗分为宠物和专供食用两种类型,是否吃狗肉仅仅取决于个人选择。”即便是这样“讨巧”的谨慎表态,也激起了动物保护团体的海量抗议,他后来转向明确“禁食狗肉”。再后来,就有了韩国第一夫人的倡议。
韩国前总统文在寅在选举期间也曾表示,上任后将逐步废除吃狗肉的民俗。2017年,他刚上任就从韩国的“维护地球动物权益协会”(CARE)领养了一只名为“Tory”的小狗,并缴纳费用成为该组织的名誉会员。
但是,CARE在2019年被韩国媒体爆出曾对230多只获救收容犬实施了安乐死,相当于该组织同时期救助犬只数量的1/4。负责人解释说,执行安乐死的都是没得救的病狗和狂犬病狗。《韩民族日报》报道称,该组织共有两万多名成员,每年获得捐款20多亿韩元。“救助小狗的幌子背后,也许存在借机敛财、滥杀小狗等恶劣行为。”
文化和习俗不是与生俱来的,其中的某些元素因时代的“偏爱”而登台,也因时代的抛弃而离场。食用狗肉的废除与否牵扯出了韩国社会的割裂态度,鉴于以往许多相关提案都以失败告终,这次的特别法案能否在裂缝中站得住脚,仍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