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摄影家张兆增:中国煤炭30年“冰与火”
访谈 编辑/巨浪影像
有这么一位摄影师,他获得金像奖的作品——《中国煤炭30年“冰与火”》记录的是中国煤炭行业变化最大、起伏最大、反差最大的30年。煤炭行业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他步履不停,留下最真实的影像历史。他就是著名摄影家、中国煤矿摄影家协会主席张兆增。
以下是张兆增与巨浪影像的独家对话——
张兆增:我叫张兆增,50后老头儿,从事摄影大概有40年了,从上世纪70年代末到现在,一直在做摄影这一行。
巨浪影像:您最初接触摄影是什么缘由呢?
张兆增:文革以后我进入了人民大学的书报资料社工作,当时在大学里边按照规矩,每天上午10点和下午3点多的时候有两次休息,大家就在院里遛弯或者是跳绳什么的,我就钻到图书馆去,天天在里边翻书,因为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才小学一年级,没看过这么多书,有潜入书海的感觉。后来看到关于前苏联的摄影画册,还有文革前的《大众摄影》《中国摄影》,就翻着看,越看越感兴趣。再后来又看了有关暗房冲洗胶卷,放大照片等方面的书籍,拿本把各种冲洗胶卷、放大照片的药水配方一一记录下来,自己在家摸索着干。当时很多药粉的名称、药粉的功能,显影液配方都能背下来,就这样慢慢开始喜欢上摄影。
喜欢摄影一段时间以后就到了上世纪80年代,在去香山或者颐和园游玩的时候给同学、同事拍照,拍回来自己在碗里边冲胶卷。但后来看书又觉得说照相不是给人拍纪念照,还能搞创作,这么着开始攒钱买相机、买胶卷,到处拍风光。
1983年,我加入了刘嘉瑞老师创办的北京广角摄影学会,在协会结识了贺延光、解海龙、徐勇、刘占坤、彭宏、崔新华等拍纪实摄影的朋友。进入影会以后,眼界大开。感觉广角影会跟我是一个路子,它主张用广泛的角度去记录百姓生活,就这么着把之前自己胡拍的那种玩法放弃了,等于言归正传,大家都一块去拍纪实作品,一直拍到上世纪80年代末。那会儿特别想进新闻单位,做专业摄影记者,但是我没有大学学历,报社是进不去的。我们下班后就骑着自行车上夜校,玩命似的,后来考上电大新闻系,拿这个文凭当作进报社的一块敲门砖。当时我们好多人一起,解海龙、刘占坤、彭宏,还有我,许多广角人都是这么着拿到文凭走上了专业道路的。我是1988年到的《中国煤炭报》,一直到我退休,在煤炭系统拍了30多年。


干一行爱一行
巨浪影像:您刚开始就对煤炭这个题材感兴趣?
张兆增:也不是,刚开始没有那么多的挑选余地,我也是想去《人民日报》或者《中国青年报》,那会儿大家都是削尖了脑袋钻,但是报社的摄影部人员是有限的。其实能够到煤炭报也是很难得的机会,当时想的是不管去哪个报社,可以先干专业,心里边就特踏实,所以我就去了煤炭报。在去煤炭报之前,对煤炭行业是两眼一摸黑,就觉得这个行业很艰苦,当时真是有点不想去,但是没有什么别的可选择。如果有别的选择,比如说《人民日报》《工人日报》,或者是《经济日报》,当时的我肯定就不会去煤炭报了。那会儿社会上对煤炭行业的认知就是很辛苦,而且经常出事故,一说“煤黑子”就是没文化,但是一想终归能进到一个单位干专长,我就那么着去的。
巨浪影像:在当时的环境下拍摄煤炭行业对您来说也是挺有挑战的?
张兆增:对,而且是非常陌生的,说心里话,前几次下井都是很害怕的,感觉下去就捂在里边。也是这么一点一点走过来的,而且那会儿煤矿条件确实也没有现在这么好。
巨浪影像:您还记得第一次下井的所见所感吗?
张兆增:第一次下井真有点提心吊胆,是在辽宁的铁法矿务局。换衣服的时候心里面就有点肝儿颤,而且井下都是瓦斯。在下面闪光灯绝对不能用,那会儿还是胶片,100度、400度,到了后期才能买到800度、1600度和3200度高感的胶片,到井下去就是漆黑一片,拍摄条件很艰难。反正前几次都是很害怕、很纠结的,只好硬着头皮下,因为报社有采访任务,不下不行。
巨浪影像:您拍摄煤矿题材中,在哪一刻心态发生了转变,不再是为了工作去拍摄,而是为了自己喜欢或者想要记录的心情去拍摄?
张兆增:去过几次以后,害怕的感觉慢慢就淡了,而且下去的时候一般都是有瓦斯安检员跟着你,井下通风系统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差。当然也有一些南方条件很艰苦的小矿,比如说江西的安源煤矿,我印象特别深,在井下等于是爬着过去。南方矿的地质条件可能不如北方、不如山西、不如内蒙古。2020年12月到了一趟云南,那里的一个国有煤矿的年产只有60万吨,很多北方煤矿一天矿产就能超过它的年产,所以资源是老天给的,没有办法。
整个心态变化是我去了三四次以后,一个是感觉越来越喜欢煤矿工人,因为产业工人里面,我觉得煤矿工人非常艰苦,而且条件很差,但是煤矿工人非常可爱。现在有两个报纸,一个是《中国煤炭报》,还有一个是《中国安全生产报》,主管单位是国务院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十九大后,成立了应急管理部,所以我们又从《中国安全生产报》变成了《中国应急管理报》,这两份报纸涵盖了应急管理部的28个行业,后来我又跑了石油、石化、天然气、电力、民航等行业。但只有煤矿采访使我感觉到就像推开了自己家的门。
我特别想用自己的照片改变社会的认知,煤矿虽小,五脏俱全。当时有几种社会认知,一个是“煤黑子”没文化,一天井下跟耗子一样刨煤,上来就是喝酒。还有一种就是煤炭黄金十年的时候,一提煤炭就是小煤窑、煤老板,有的是钱,大马路上撒钱的感觉,也不能说不对,但是有一点太偏激的印象。其实我觉得煤炭行业的人是非常可亲可爱的,矿工下了班以后,年轻人在酒吧喝酒聊天,跟社会上一样。矿区就是一个小社会,有健身房、歌厅,煤矿工人也会去拍微电影,社会上流行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我看到了,我就想用我的努力去改变那些刻板印象。
巨浪影像:当时矿区的人被隔绝在一个“真空”地带,外界对他们有误解,他们自己没有办法说出这个误解。
张兆增: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淡了,因为随着现代化和科技的发展,煤矿井下和井上的安全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再加上各种宣传,现在社会对煤矿工人的印象已经好很多,其实普通煤矿工人在我心中最大的特质就是两个字:憨厚。
黄金十年那会儿,一说煤老板就是“土豪”,全是那种认知,但现在我觉得慢慢在变。我去过一次鸡西,遇到一个鸡西的个体煤老板,他做了很多公益的事情,比如给鸡西市的孩子加餐,购置文化用品、书包什么的,好多煤老板都在做他心中的公益事业。
煤炭30年“冰与火”
巨浪影像:您是见证了煤炭行业30余年的发展和变迁,在这个过程中,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张兆增:一个是艰苦十年,就是上世纪80年代末那段时间,那会儿的煤矿工人工作条件非常差,下井的衣服都露着棉花。那时,咱们国家处于改革开放初期,960万平方公里基本上属于百废待兴的状态,不管你是炼钢也好、炼铁也好、建筑也好,甚至烧石灰、烧水泥等等方面,都离不开煤炭,因为中国能源主要是煤炭。所以我觉得中国的变化,包括咱们北京建的立交桥等,没有煤矿工人的努力,这些都是不可能达到的。我有一张照片,煤矿工人坐在露天环境里拿着饭盒吃凉的面条,条件真是非常艰苦,我觉得他们非常伟大,默默无闻地为了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作出了无私的奉献。
黄金十年的时候,我就感觉是处于躁动的十年,不管是小煤矿主也好,还是国有企业也好,都觉得煤矿太有钱了,有钱得都有点走路开始晃了,所以干了很多,也不能说不应该干的事情,比如说转型也好、投资也好,总之这儿撒点那儿撒点,什么都做。但是有好多都做赔了,尤其是那些煤老板们,我也采访过好多。黄金十年整体感觉就是比较浮躁,没有那种好的企业家精神,仔细思考挣来的钱应该去做什么。如果略微把钱用好了,到后来寒冬十年的时候,矿上也不会两三个月不发工资,工人们也不至于那么拮据。
巨浪影像:您平时是怎么捕捉这些矿工最真实的画面呢?
张兆增:我一般都是拍完报社给我的采访任务之后再在矿上转一转,这是我的习惯,也算是我的一个爱好。如果是傻小子打醋,采访任务完了就走,我今天可能就拿不出煤炭系列的好照片。我不管到井口也好、到矿区也好,还是到职工的食堂和洗衣房,我都转着去拍。但有时候你拿着相机过去就拍,人家肯定反感,所以我就背着相机先聊聊,你姓什么,多大岁数。矿工基本都抽烟,递他根烟,聊一会儿,你再举起相机拍就非常自然了。
有一次我碰到一个矿工,递他一根烟,因为他当时正好抽着一根烟,他就把我给的烟搁在耳朵上,等过一会儿,当他把烟抽的只剩过滤嘴前面一点的时候,他把我那根烟拿下来一捻烟丝,我马上就明白什么意思,就是把烟丝捻出一点,把过滤嘴套上,一下连过滤嘴都给抽掉。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时候,他连过滤嘴都舍不得扔,因为过滤嘴里面全部都是尼古丁,是最过瘾的一段。我当时一看,特别惊讶,印象特别深刻的一幕,你就想想当时工人艰苦到什么份上。
巨浪影像:您这30年,是不是跑遍了中国大江南北的煤矿?
张兆增:只有西藏我没去过,高原反应太厉害,剩下的我基本都去过了,青海、新疆、宁夏、甘肃;往南有湖南、湖北、广东;北方的就更别说了,基本都去过。
巨浪影像:有特别惊险的经历吗?
张兆增:最惊险的一幕就是我和一个文字记者去吉林的珲春矿务局采访,到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我们采访任务还没有完,吉林省白山市江源县的一个个体煤矿李德增矿发生透水事故,是小煤窑,死了七个人。当时报社就给我们打电话,说离我们没有多远,让我们赶紧去看看。到那儿以后,我们和一个央视的记者想要一起下井拍抢险过程,我们就从运工具和走人的副井往下走,大概走了500米左右的时候,十四五辆拉煤矸石的斗车从铁道上面下来,离我们大概有300米的时候,车就跑出轨道了,一出轨以后,这些车就跟泥石流似的,顺着就下来了,这是煤矿最危险的事情之一。当时我们一看就赶紧往下跑,原本按照国家的安全标准两边的墙上会有避洞,就是在平面墙上隔一段距离就会挖一个大概有1米多宽2米多高的洞,可以用来存放东西或者紧急情况下避险用。结果我们穿着胶鞋,深一脚浅一脚在黑暗环境中往下跑的时候,一个避洞都没看见,当时我心想完蛋了,如果车推下来,我们就成肉酱了,那些车全部都是钢铁的,一辆差不多有一吨多重。我们的记者小伙子在我面前脚一滑就出去了,我一薅他脖领子就给他提溜起来,一下摁在墙上,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劲。当时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那车跑着跑着突然间停住了,我估计可能是上面那个绞车停了,绞车司机应该是一个老师傅,可能他感觉出来车不是按照正常的铁道走,紧急拉下刹车。车大概在离我们20米的地方停下了,如果再往下冲,我们就成肉酱了。